第151章：山雨欲来
昭武三年，三月。
长江的桃花汛，到底还是来了。仿佛一头被禁锢了一整个冬天的巨兽，挣脱了最后的束缚，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融化的雪水、碎裂的冰凌，还有被连根拔起的草木残骸，奔腾着，咆哮着，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轰隆隆地向东涌入大海。那江水是黄褐色的，翻滚着不安的泡沫，拍打着两岸的堤坝和礁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巨响。江面上的风，也带着一股湿冷的、腥甜的气息，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心头没来由地发紧。老于江事的船公们蹲在码头边，眯着眼看着那比往年更加湍急、更加汹涌的江流，都暗自咂摸着嘴，低声嘀咕：“这水势……邪性得很呐，怕不是要出什么大事……”
这大事的气息，早已不仅仅弥漫在江上。南京城，这座大明的留都，帝国的中枢，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强弓，每一根弓弦都绷得紧紧的，寂静无声，却又在寂静中蕴含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往日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城门处，如今盘查得严格到了极点。守城的兵士换成了昭武新军的精锐，眼神锐利如鹰，对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反复查验路引，仔细搜身，盘问来去缘由。那气氛，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进出的人流因此稀疏了许多，即便是有急事不得不通行的人，也都是行色匆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和惶恐，不敢多做片刻停留。
城内的市面，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往日里充盈的米店，那米缸似乎浅下去不少，粮价在人们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悄然向上爬了一截。茶馆酒肆里，虽然依旧有人声，但那声音都刻意压低了，交头接耳间，各种关于“要打仗了”、“北边”、“皇上要御驾亲征”的流言，如同水下的暗流，在隐秘地传播、发酵，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对未知兵燹的恐惧死死压住，不敢放到明面上来谈论。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仿佛巨石压在胸口般的压力，笼罩在南京城每一个角落，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无论他是贩夫走卒，还是深宅大院里的贵人。
紫禁城，文华殿。
这里的空气，比外面更要凝重十倍。殿门外，侍卫们按刀而立，钉子般纹丝不动，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殿内，巨大的牛油蜡烛和精致的宫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已经连续数日彻夜不熄。空气中混杂着墨汁、纸张、以及一股淡淡的、由疲惫和紧张熬煮出来的特殊气味。
朱慈烺站在那幅巨大的北伐态势图前，他身上那件明黄色的常服显得有些褶皱，眼底带着血丝，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苏澜雪、李岩、倪元璐三人围在一旁，同样面带倦容，尤其是老尚书倪元璐，眼袋浮肿，显然也是多日未能安枕。那巨大的地图上，代表明军各兵团的蓝色箭头，已经如同一条条蓄势待发、鳞甲贲张的毒蛇，蛇信吞吐，死死地盯住了北方的各个战略要点——徐州、海州、襄阳、夔门……
“陛下，”枢密使苏澜雪的声音带着一丝连续熬夜的沙哑，但更多的是一种临战前磨砺出的、冰一样的锐利，“职方司刚送来的最新军情。西线，李定国部已按计划，秘密前出至夔州以北三十里处，其精锐前锋已与吴三桂派驻在巫山一带的关宁军斥候发生了小规模接触，互有伤亡。李将军请示，是否加大压力。”
她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夔门一带划过，又移向河南方向：“中路策应方向，忠贞营田见秀部，已按计划向南阳方向隐蔽移动，清军河南巡抚罗绣锦似乎有所察觉，已一日内连发三道紧急文书向开封求援。迹象表明，驻防河南的建奴梅勒章京叶臣，可能已开始调动兵马。”
兵部尚书倪元璐紧接着补充，他手里捧着一本刚送来的文书：“陛下，各地最后一批粮秣、火药、箭矢，共计大小船只三百余艘，已全部启运，正沿江、沿运河送往江北前线各预定囤积点。昭武商会名下所有原本北运的商船已全部暂停贸易，船只、水手连同其家属，均已纳入军管序列，统一安置，随时听候调遣，用于运输兵员或物资。”
首辅李岩捻着已经有些打结的胡须，眉头紧锁，沉声道：“陛下，北边，似乎也终于有动静了。根据职方司潜伏在京师的密探拼死传回的消息，多尔衮似乎已察觉我大军异于寻常的频繁调动，昨日紧急召见了各旗王公、贝勒以及洪承畴等汉臣，在武英殿议事长达两个时辰，殿内时有争吵声传出。此外，我们监测到，驻防山东的建奴昂邦章京准塔所部、河南的叶臣部，都有异常兵马集结、向边境移动的迹象。虽然动作还不大，但……风向变了。”
朱慈元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图。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边缘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他等的就是这个！他要的就是清廷有所察觉，但又因为内部纷争、判断迟疑、以及姜镶反正等事件的牵扯，来不及做出完整、有效应对的这种“时间差”！战机，往往就孕育在这稍纵即逝的混乱与犹豫之中。
“很好！”朱慈烺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虏酋既然已经嗅到了味道，那我们就不能再按部就班地等下去了！再等下去，等他们反应过来，完成兵力集结和布防，我们面临的就将是一场硬碰硬、尸山血海的消耗战！这绝非朕所欲见！就要打他个措手不及，打他个首尾难顾！”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三位重臣，声音斩钉截铁：“传令！”
“第一，以六百里加急，传令水师提督王刚！舰队主力即刻拔锚，出长江口，巡弋山东登莱至海州一带沿海！多张旗帜，广布疑兵，作出随时可能择地登陆、直捣山东腹地的姿态！进一步迷惑和牵制登莱方向的清军，务必使准塔不敢妄动，甚至迫使其从其他方向抽调兵力加强海防！”
“第二，密令靖国公黄得功！江北各营垒，立即进入临战状态，加固工事，多派精锐夜不收小队，携带火器，频繁过淮河进行武装侦察，捕捉俘虏，制造大军即将强渡淮河的紧张假象！要把声势给朕造足！”
“第三，回复李定国！前沿接触可以保持，小规模冲突不必避免，但暂不进行师级以上规模的主力攻击！保持高压态势，像一把抵在吴三桂喉咙上的刀子，让他感到刺痛，感到威胁，却又摸不清我们真实意图，使其不敢轻易抽调兵力东援！”
他深吸一口气，下达了最后通牒：“所有上述准备工作，连同各军最后之动员、检查，必须在两日之内，全部完成，不得有误！”
最后，他掷地有声地宣告：“三日之后，朕要亲赴孝陵，祭告天地祖宗，誓师北伐！”
“臣等遵旨！”苏澜雪、李岩、倪元璐三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肃杀与决然。他们知道，最后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就在南京城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最后部署、调整的同时，数千里外的北京城，同样陷入了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氛围之中。
紫禁城，武英殿。这里的气氛，比南京的文华殿更加压抑，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端坐在铺着黄垫的宝座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连日来的操劳和突如其来的军报，让他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更添了几分戾气。殿下，范文程、刚林等几个心腹汉臣，以及几位满洲亲贵王爷、贝勒，皆屏息凝神，垂手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触怒了这位权势熏天的摄政王。
“南边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皇帝，看来这次是真要跟咱们动真格的了！”多尔衮将一份由河南巡抚罗绣锦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求援文书，狠狠摔在面前的紫檀木大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几个胆小的汉臣一哆嗦。“李定国的兵到了夔门，跟咱们的斥候交了手！黄得功在淮河边上不停地晃悠，哨探都快摸到本王鼻子底下了！连他们那几条破船也敢开出海来耀武扬威！你们一个个都告诉本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是想三路并进，还是虚张声势？！”
武英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多尔衮粗重的喘息声。范文程硬着头皮，往前挪了一小步，躬身道：“王爷请息怒。南明秣马厉兵已非一日，此次动作虽较以往更大，但观其各方态势，仍是多方试探、恫吓之举，其真正主力，如昭武新军等，仍未见大规模调动迹象。我军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切勿自乱，尽快判明其主攻方向，再……”
“判明？又是判明！”多尔衮不耐烦地打断他，冷哼一声，声音如同寒冰，“等你们这些读书人慢悠悠地判明了，南蛮子的刀都他妈架到本王的脖子上了！难道要等到朱慈烺那小子打到北京城下，你们才能确定他的主攻方向吗？！”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传本王令旨！”
“命山东昂邦章京准塔，给本王瞪大眼睛，盯死登莱沿海各处可能登陆之地！加派巡逻，沿岸烽燧日夜值守，绝不能让明军一兵一卒踏上山东地界！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命河南梅勒章京叶臣，立刻派兵增援南阳！告诉罗绣锦，给本王守住！南阳若有失，他罗绣锦全家老小，还有叶臣，统统不必来见本王了！”
“还有平西王吴三桂！”多尔衮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格外森冷，“让他务必给本王挡住李定国！四川是他吴三桂的防区，若是让李定国窜入了四川，或是威胁到湖广，他那个平西王，也就当到头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算计，看向范文程：“还有，给洪承畴再去信，催他加快进度！江南那些还在首鼠两端、待价而沽的士绅，该拉拢的拉拢，该许官的许官，该吓唬的也给本王往死里吓唬！就算前线打起来了，他朱慈烺的后院，也不能让他安生了！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我们在江南的暗桩，给他制造点麻烦！”
“嗻！”殿下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惶恐。
一道道带着摄政王怒火和焦虑的命令，从北京城的武英殿发出，由背插令旗、疯狂鞭打坐骑的塘马，沿着四通八达的官道，拼命送往各地。整个北中国，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争阴云所笼罩，瞬间上紧了发条。山东、河南各地驻防的绿营兵被紧急动员起来，驱赶着民夫修缮加固年久失修的城墙和营垒，骑兵小队日夜不停地在边境地带巡逻警戒。一种大战将至的恐慌情绪，如同瘟疫般在清廷控制区，尤其是那些靠近前线的州县迅速蔓延开来，物价飞涨，百姓闭户，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长江，这条横亘南北的天堑，此刻仿佛成了一条无形的界限，隔开了两个即将进行生死对决的巨人。两岸，两大政权，都在进行着最后的调整、蓄力和试探。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火药味，只需要一丁点火星，就能引发惊天动地的爆炸。
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决定华夏未来命运走向的一场空前大战，已经不可避免。山雨，已然满楼，狂风呼啸，吹得人衣发乱舞，睁不开眼。
下一秒，或许就在那孝陵祭告的烟火升起之时，便是雷霆万钧，暴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