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苏州暗流
南京城颁布的《摊丁入亩诏》，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整个江南士绅阶层中炸开了锅。然而，真正的漩涡中心，却并非帝都南京，而是转移到了东南财赋重地、士绅力量盘根错节的苏州。
诏书下达后的第七日，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笼罩着苏州城。雨水敲打着青石板路，洗刷着园林里的亭台楼阁，却洗不去弥漫在空气里的那股焦躁与阴郁。位于闾门内的“艺圃”，一座以精巧雅致闻名的私家园林，今日却闭门谢客，气氛凝重。
艺圃的主人，是致仕在家的前南京户部侍郎王永康。王家是苏州本地绵延数百年的望族，田产遍布苏松，堪称“苏州粮半出王门”。此刻，园内最深处的一间临水书斋“延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雨天的湿寒，却也映照出几张或阴沉、或焦虑、或愤懑的面孔。
除了主人王永康，在座的还有三四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老者或中年人。他们分别是松江徐氏的代表徐孚远（其家族以棉布业巨富，同时拥有大量棉田）、嘉兴项氏的项鼎（着名的收藏世家，亦是大地主），以及两位在苏州本地极有影响力的乡绅耆老。这些人，无一不是家资巨万、田连阡陌，在地方上一呼百应的人物。
“诸位都看到了吧？”王永康将手中的邸报重重拍在紫檀木茶几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朝廷这是不给我等留活路了！摊丁入亩，还要清丈！这是要抄我们的家，掘我们的根啊！”
项鼎捻着山羊胡，眉头紧锁：“王公息怒。陛下年轻气盛，急于事功，或许……或许只是被李岩等小人蛊惑，未必知其中厉害。我等是否可联名上奏，陈明利弊？毕竟，江南乃朝廷财赋根本，若动摇过甚，恐伤国本啊。”他还抱着一丝通过“合法”渠道劝谏的幻想。
“上奏？”徐孚远冷笑一声，他年纪较轻，约莫四十许，眼神锐利，“项老，您还看不明白吗？那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凡有阻挠清丈……者，无论官绅，依律重处，遇赦不赦！’这叫什么？这叫先声夺人！这叫不容置疑！联名上奏？只怕奏章还没到通政司，我等就被扣上‘阻挠新政’的帽子，让那韩影的影卫请去诏狱喝茶了！”
这话让在场几人都打了个寒颤。新朝影卫的厉害，他们早有耳闻，那是真正先斩后奏的活阎王。
“那……那难道就坐以待毙？”一位乡绅颤声道，“我家那几千亩田，可是几代人辛苦积攒下来的，若是按新法清丈，怕是……怕是……”
“坐以待毙？当然不！”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书斋的门被推开，只见钱谦益身披一件防雨的玄色斗篷，在一位心腹家仆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他虽冒雨赶来，发髻衣衫却丝毫不乱，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凝重与决绝的神情。
“牧公！”
“受之兄！”
“钱公您可来了！”
阁内众人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起身相迎。钱谦益虽然主要根基在常熟，但其东林领袖的声望和在南京官场的影响力，使他自然成为江南士绅抵抗新政的核心人物。
钱谦益脱下斗篷，在主位坐下，接过王永康递上的热茶，却不喝，只是捧在手中暖着，目光扫过众人：“诸位，情况危急，废话就不多说了。朝廷此举，绝非一时冲动，乃是蓄谋已久。朱……陛下其志，非在区区江南税赋，而在北伐！而要北伐，就需要海量的钱粮。这钱粮从何而来？就是要从你我身上刮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显森然：“所以，什么联名上奏、陈明利害，都是与虎谋皮，绝无可能！陛下要的，就是我们的钱，我们的粮，甚至我们的命，去填他的北伐大业！”
这话彻底击碎了项鼎等人最后的幻想，阁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炭火噼啪作响和窗外的雨声。
“那我们……该怎么办？”王永康涩声问道，他是真的慌了。他家大业大，损失也最大。
钱谦益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狠厉：“硬抗，是死路一条。新军锐气正盛，苏澜雪那个女人更是个杀神。但我们不能明着抗，却可以‘软抗’！”
“如何硬抗？”众人精神一振，纷纷凑近。
“其一，阳奉阴违。”钱谦益竖起一根手指，“朝廷不是要派员清丈吗？好！我们配合。但怎么清丈，这里面学问就大了。田地有肥瘠，有远近，有水源好坏，这折算标准，可由地方来定。那些清丈的官员、胥吏，哪个不是本地人？哪个与我们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威逼利诱，总能让他们在账册上做些手脚。一亩上田报成中田，十亩隐田只报五亩，办法多的是！”
徐孚远点头：“不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只要打点好下面的小鬼，这清丈的结果，就未必如朝廷所愿！”
“其二，串联抱团。”钱谦益竖起第二根手指，“不仅仅是我们几家，要联络整个江南，乃至浙江、江西、湖广所有有田产的大户！要让大家明白，今日是我等，明日就是他们！唇亡齿寒！只要我们抱成团，共同进退，朝廷想要顺利清丈，难如登天！法不责众，陛下再强势，难道能把江南所有的士绅都抓起来杀头吗？”
王永康眼中燃起希望：“对！我立刻派人去联络常州、镇江的几家！还有浙江那边……”
“其三，”钱谦益的声音压得更低，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驱民为兵，煽动民变！”
“民变？”项鼎吓了一跳，“钱公，这……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啊！而且，若是控制不好……”
“项老稍安勿躁。”钱谦益阴冷一笑，“我们不是要真的造反。我们要的，是‘乱象’！朝廷不是最怕后方不稳吗？我们就给他制造不稳！”
他详细解释道：“清丈田亩，触动的不只是我们。那些依附我们的佃户、仰户，他们难道不怕清丈之后，田主将增加的赋税转嫁到他们头上？那些地方上的小地主、自耕农，他们难道不怕清丈出问题，自己的田产被胥吏讹诈？”
“我们可以暗中散布谣言！”徐孚远立刻领会，接口道，“就说朝廷清丈是假，实则是要加征巨额田赋，甚至要强行夺田充公！让那些无知小民相信，清丈就是要他们的命！”
“不错！”钱谦益赞许地看了徐孚远一眼，“我们可以出钱，煽动、收买一些地痞流氓，或者怂恿那些真正害怕的佃户，让他们去围攻府衙，去冲击清丈官员的驻地！规模不需要太大，但要让苏州、松江、常州几个重镇，同时乱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仿佛在欣赏一幅杰作：“到时候，局面一乱，民怨沸腾，我们再以‘地方耆老’、‘士林领袖’的身份站出来，向朝廷‘陈情’，说新政过于急切，已激起民变，恐生大变，请求朝廷暂缓清丈，以安民心。”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如此一来，我们既不是对抗朝廷的罪魁祸首，又将‘民变’的矛头指向了新政本身。陛下若要稳定江南，就不得不考虑暂缓，甚至修改新政。这就叫……以退为进，借力打力！”
阁内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纷纷露出钦佩之色。姜还是老的辣！钱牧斋此计，可谓毒辣至极，却又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将政治风险转嫁给了“不明真相”的百姓和“办事不力”的地方官，而他们这些真正的幕后推手，反而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向朝廷施压。
“妙啊！牧公此计大妙！”王永康抚掌赞叹，“就这么办！我立刻让人去准备银钱，收买人手，散布消息！”
“要快，但要隐秘。”钱谦益叮嘱道，“所有联系，最好通过不相干的人中转，不要留下任何把柄。即便将来朝廷追查，也只能查到一些地痞流氓头上，牵扯不到我们身上。”
“明白！”
“牧公放心！”
一场针对“摊丁入亩”新政的阴谋，就在这苏州园林的暖阁细雨之中，悄然定策。这些平日里吟风弄月、道貌岸然的士林领袖、地方巨贾，为了维护自身的巨额利益，不惜将整个江南拖入动荡的边缘。
钱谦益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众人，心中那口因为诏书和柳如是而积郁的恶气，似乎消散了一些。他仿佛已经看到，苏州街头混乱的景象，以及南京紫禁城中，那位年轻皇帝焦头烂额的模样。
“朱慈烺……你想动我的根基，我就先让你的江南，烽烟四起！”他心中冷冷地想道。
雨，还在下。苏州的暗流，已然汇成了汹涌的漩涡，只待一个时机，便要喷薄而出，冲向刚刚确立的新朝秩序。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密谋的同时，一张无形的大网，也正在悄然撒向苏州。影卫的密探，早已渗透到了这座繁华都市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