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内阁定策
紫宸殿内山呼海啸的“万岁”声犹在耳畔回荡，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崭新开端的盛大典礼已然落幕。朱慈烈没有沉浸在那份虚浮的荣耀之中，他甚至没有换下那身庄重的昭武龙袍，便在贴身内侍和影卫指挥使韩影的无声护卫下，穿过重重宫阙，径直来到了位于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东暖阁。
这里，将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真正处理军国要务的核心所在。
与紫宸殿的恢弘壮丽不同，东暖阁的陈设显得异常简洁，甚至带着几分冷峻。地上铺着厚厚的深色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墙壁上悬挂的不再是山水古画，而是一幅巨大的、标注详尽的《大明两京十三司舆图》，以及一幅更为精细的《江北、辽东军事态势图》。几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案拼凑在一起，上面摆放着沙盘、卷宗、尺规，以及一套略显粗糙但工艺精湛的昭武一式燧发枪模型。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了江南春日的些许湿寒，也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木和墨香混合的气息。
朱慈烺在主位坐下，示意侍从都退到殿外，只留韩影按剑立于门侧阴影之中，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他需要绝对的安全和安静，来与这个新生帝国的核心支柱们，进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略谋划。
不多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首辅李岩、枢密副使苏澜雪，以及被特意召来的格物院实际主持者、才人沈烟，三人鱼贯而入。他们也都还穿着朝会时的正式礼服，脸上带着一丝大典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重任在肩的凝重和兴奋。
“都坐吧。”朱慈烺指了指桌案旁早已备好的梨花木椅子，语气平和，与方才在紫宸殿上那个威压四方的年轻帝王判若两人。“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泥虚礼。”
“谢陛下。”三人行礼后，各自落座。李岩正襟危坐，目光沉静；苏澜雪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地扫过墙上的地图；沈烟则略显拘谨，但目光触及桌案上的火枪模型时，立刻流露出专注的神情。
内侍悄无声息地奉上清茶，然后迅速退下，暖阁内只剩下君臣四人，以及角落里如同雕塑般的韩影。
朱慈烺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先拿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微烫的茶水，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堪称新朝“三驾马车”的核心班底。李岩，老成谋国，善于统筹，是稳定内政、协调各方的不二人选；苏澜雪，英武果决，深谙军事，是未来北伐利剑的执掌者；沈烟，虽位份不高，但其在格物技艺上的奇思妙想和卓越的执行力，将是新军战力超越敌人的关键保障。
“紫宸殿上的话，是说给天下人听的，是定方向，也是立规矩。”朱慈烺放下茶杯，开门见山，声音沉稳而清晰，“但具体怎么走，每一步的轻重缓急，会遇到哪些坎，该如何迈过去，需要我等在此，细细斟酌，定下章程。”
李岩微微颔首，接口道：“陛下圣明。《昭武宪纲》如擎天巨柱，已然立起。然巨厦非一日可成。眼下百废待兴，千头万绪，若不分清主次，齐头并进，恐力有未逮，反受其乱。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确立未来数年的国策总纲，以为一切行动之圭臬。”
苏澜雪的目光从地图上收回，落在朱慈烺脸上，语气干脆利落：“陛下，李阁老所言极是。宪纲第五条已言明，以六年为期。但这六年，绝非消极守成之六年。臣以为，此六年，当为‘内修政理、外砺兵甲’之六年，目标明确，‘先固江南、后图北伐’！”
“内修政理，外砺兵甲；先固江南，后图北伐。”朱慈烺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十六个字，眼中精光一闪，“澜雪此言，深得朕心。李先生，你且详细说说，这‘内修政理’，该从何处着手？难点又在何处？”
李岩显然早已深思熟虑，闻言便条分缕析地陈述起来：“陛下，‘内修政理’，其核心在于‘富国’与‘安民’二字。具体而言，首重三大基石。”
他伸出三根手指：“其一，财政。朝廷欲有所为，无钱粮寸步难行。‘摊丁入亩’是长远之道，能均平赋税，安抚小民，遏制兼并，但触动士绅利益最深，推行必遇强力阻挠，需有雷霆手段与怀柔策略并用。清丈田亩是第一步，亦是难如登天的一步。其二，吏治。旧朝积弊，官僚体系臃肿腐败，效率低下。新政需要的是能办事、愿办事的官吏，而非只会空谈、营私舞弊的禄蠹。整顿吏治，革新考核，迫在眉睫。其三，民生。战乱频仍，流民遍地，需妥善安置，鼓励垦荒，恢复生产，同时兴修水利，保障漕运，使百姓能得温饱，民心方能归附。”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忧色：“此三项，环环相扣，却皆非易事。尤其是清丈田亩和整顿吏治，可谓荆棘密布，一步踏错，便可能引发地方动荡，甚至官逼民反。江南虽富，然利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在殿上警告，可震慑一时，但利益所驱，必有铤而走险者。”
朱慈烺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李岩的分析切中要害，将未来内政改革面临的巨大困难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这不是在紫宸殿上喊口号，而是在这间密室里，必须直面的冰冷现实。
“困难，朕预料得到。”朱慈烺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正因为困难，才更要做。否则，我等与旧朝那些苟安之徒有何区别？李先生，你放手去做，朕予你全权。对于阻挠新政者，无论其背景多深，澜雪的军队，韩影的影卫，就是你最强的后盾。朕要的，不是一个表面和气、内里腐烂的江南，而是一个如臂使指、政令通畅的坚实根基！”
这话语中的杀伐之气，让暖阁内的温度似乎都降低了几分。李岩起身肃然道：“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朱慈烺抬手示意他坐下，目光转向苏澜雪：“澜雪，‘外砺兵甲’方面，你有何规划？六年时间，朕要一支足以横扫辽东的铁军，不是旧式营兵，而是全新的虎狼之师。”
苏澜雪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指向长江沿线。
“陛下，六年之期，时间紧迫。‘外砺兵甲’臣以为可分三步走，亦可与内政相呼应。”
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第一年，定为‘奠基整编年’。以星火营和愿意效忠、可堪改造的旧军精锐为骨干，完全依照昭武新军操典，编练至少六个镇的精锐陆军，每镇满员一万两千人。同时，完成对京营及江淮一带主要明军的汰弱留强和初步整训，形成可靠的战略预备力量。水师方面，整合现有船只和李华梅所部，形成一支可保障江防、并能进行近海作战的初具规模之舰队。”
木杆向北移动，划过淮河，虚指中原。
“第二至四年，为‘全面强化年’。新编练的六个镇陆军需完成高强度合成训练，形成绝对战斗力。讲武堂需培养出足够的中下级军官，为军队进一步扩充做准备。格物院需保障新式火枪、火炮能量产并持续列装部队，尤其是重型野战炮和攻坚臼炮。同时，陆军要依托江淮防线，进行轮战锻炼，清剿区域内的土寇、溃兵，甚至可以选择性对河南、山东等地清军前哨据点发起小规模突击作战，以战代练，积累实战经验，并试探清军虚实。”
最后，木杆的重重地点在了北京的位置。
“第五、六年，为‘北伐准备年’。此时，内政改革应已初见成效，财力物力得到极大增强。陆军应扩充至十五个满编镇以上，且皆为百战精锐，装备、士气、战术全面领先清军。海军需具备掩护侧翼、保障后勤，甚至进行登陆作战的能力。同时，大规模的战略物资囤积、后勤线路规划、民夫动员体系需完全建立。届时，”苏澜雪目光灼灼地看向朱慈烺，“方可言‘雷霆一击，犁庭扫穴’！”
这一套清晰的军事发展规划，听得李岩都暗自点头，沈烟更是眼中异彩连连。
朱慈烺沉吟片刻，问道：“兵员、粮饷、装备，是三大支柱。兵员可从流民、良家子中招募，粮饷靠李先生，这装备……”他的目光转向了安静坐在一旁的沈烟。
沈烟见到皇帝目光投来，连忙起身，虽然有些紧张，但说到自己专长的领域，语气立刻变得坚定起来：“陛下，格物院上下必竭尽全力！目前‘昭武一式’燧发枪已定型，关键在于扩大生产。臣已规划在芜湖、南昌等地设立分厂，采用标准化部件、流水作业法，力争一年内，将月产量提升至一千五百支以上！火炮方面，青铜野战炮工艺已成熟，下一步是攻克铁模铸炮和榴散弹技术，并设法减轻重量，提高射程和精度。此外，火药纯度提升、工兵器械、被服鞋袜等，亦在同步改进计划之中。”
朱慈烺满意地点点头：“好！沈卿，格物院乃我军决胜之根本，朕对你寄予厚望。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但朕要的，是按时、保质、保量的装备！”
“臣，定不辱命！”沈烟郑重应下。
这时，李岩补充道：“陛下，军政相辅相成。澜雪姑娘的规划宏大，但所需钱粮亦是天文数字。臣估算，仅第一年编练新军六镇，其饷银、装备、训练耗费，恐需白银四百万两以上。这还不包括水师建设、旧军整编、以及可能发生的战事开销。而目前朝廷岁入，即便加上东南漕银、盐课，亦十分拮据。故，‘摊丁入亩’等财政改革，必须快速见效，同时，开拓财源亦是当务之急。”
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的现实问题。没有钱，一切宏伟蓝图都是空谈。
朱慈烺沉思良久，缓缓道：“钱的问题，朕有几点想法。其一，设立‘昭武银行’，发行新币，逐步取代杂乱旧币，统一金融，并可尝试发行‘战争国债’，向民间商贾、甚至百姓借贷，许以利息，聚沙成塔。其二，成立‘皇家贸易公司’，专营海外贸易，特别是对日本、南洋的丝绸、瓷器、茶叶出口，利润极为丰厚。其三，清理前朝藩王、勋贵非法占有的田产、店铺，抄没贪官家产，以充国库。其四，严查走私，特别是与北方的违禁品贸易，确保利权不外流。”
李岩仔细听着，眼中越来越亮：“陛下圣明！银行、国债、皇家公司，此皆前所未有之创举，若运用得当，确可解燃眉之急，并开辟长久财源！只是，推行起来，亦需谨慎，尤其银行、国债，需极高信誉为基础。”
“所以，新政必须成功，朝廷必须展现出强大的控制力和信用。”朱慈烺斩钉截铁地说，“初始阶段，可由内帑、抄没所得以及盐课收入作为抵押，先行试点。待见到实效，信誉自然建立。”
他又看向苏澜雪：“澜雪，军事上还有一事。除了正面战场的准备，对北边的谍报、渗透、分化瓦解，亦需即刻着手。韩影的影卫要全力运转起来，不仅要搜集情报，更要设法在清廷内部、在关宁旧部中，埋下钉子，制造矛盾。未来的北伐，不应仅仅是硬碰硬的厮杀。”
苏澜雪心领神会：“臣明白。影卫已初步在北地建立了一些据点，未来会加大投入。同时，对于蒙古诸部、乃至朝鲜，也应遣使联络，至少使其保持中立，若能暗中支持，则更佳。”
君臣四人在这间温暖的东暖阁内，从午后一直商讨到华灯初上。就六年国策的细节进行了深入探讨，从田亩清丈的具体步骤，到新军训练的科目设置，从海外贸易的航线选择，到讲武堂的课程安排……一个个宏大的计划被提出、讨论、修正、细化。
炭盆里的炭火换了一次又一次，茶水凉了又添。没有紫宸殿上的山呼万岁，只有在这静谧空间里，决定帝国未来命运的理性思考和战略布局。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影响着千万人的生死，关系着华夏文明的走向。
当最终的方案大致确定，四人脸上都露出了疲惫，但眼神却格外明亮。
朱慈烺最后总结道：“今日所议，即为未来六年之国策。总纲便是：内修政理，外砺兵甲；先固江南，后图北伐。内政以李岩为首，军政以苏澜雪为主，格物以沈烟为核心。诸位各司其职，通力协作。望我等君臣同心，克成此不世之功！”
“臣等谨遵圣谕，万死不辞！”李岩、苏澜雪、沈烟齐齐起身，肃然应命。
朱慈烺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清冷的夜风涌入，带着玉兰花的香气。南京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闪烁，一片和平景象。但他知道，这片宁静之下，已是暗流汹涌，一场深刻而剧烈的变革，即将以这座城池为中心，席卷整个江南，乃至最终撼动北方的强敌。
帝国的车轮，已经按照他们今晚制定的蓝图，开始隆隆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