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左庶长府。
夜色如墨,泼在秦国这座新都的屋脊上,沉得让人透不过气。府邸深处,没半点脂粉暖香,空气里只有陈年竹简发霉的苦味,混着新研磨的松烟墨香,还有一股子——那是法度森严下,透进骨头缝里的寒意。
商鞅背着手,像尊生铁浇筑的雕像,死钉在墙上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图前。烛火被夜风扯得忽明忽灭,将他那瘦削得有些刻薄的影子,在墙上拉扯成一把随时准备见血的利刃。
“报——!”
一声厉喝撕裂了死寂,车英大步流星闯进堂内,带起一阵深秋的寒风。这关中汉子满脸通红,眼里烧着两团火。
“左庶长!成了!”
车英几步跨到案前,恨不得把手指头戳进地图里那个叫‘郢都’的地方,声音都在抖:“南边传来的死信!楚军西线那帮龟孙子,全线后撤三十里!吴起那个老不死的,被一纸诏书调去守河西阴晋了!整整三万魏武卒底子的精锐啊,被自家王上防贼似的扔在国门外面喝西北风!”
他狠狠一砸拳掌:“那是笼中虎,正等着被人拔牙呢!咱们的机会来了!”
商鞅没回头。
连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黑袍角都没动一下。
“闭嘴。”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根冰凌子,直接扎进车英热得发烫的心窝里。
车英一愣,满腔的狂喜被这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商鞅依旧盯着地图,盯着那条像血管一样突突直跳的河西走廊,眉头锁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玉玦,那是他极度不安时的习惯。
太顺了。
顺得像抹了油的下坡路。
吴起是什么东西?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家亚圣,能把魏武卒练成绞肉机的主儿。这种老狐狸,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还有那个楚国新君。
一场宫变,把郢都杀得血流漂橹,人头滚得比瓜还多,偏偏第二天就能稳稳当当坐在王座上受朝拜。这种心狠手辣的主,会是自毁长城的蠢货?
不对劲。
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像条吐信的毒蛇。
“哐当!”
府门被人撞开的声音异常刺耳。一名内侍跌跌撞撞冲进来,发髻都跑散了,那张脸白得像刚从坟圈子里爬出来的活鬼。
“左……左庶长!祸事……天大的祸事!”
“楚国那使者疯了!他在宫门外炸了!”
商鞅猛地转身,鹰目如电:“把舌头捋直了说!”
内侍牙齿打架,哆哆嗦嗦道:“他……他没递国书!他就站在咸阳宫门口,当着满朝公卿,当着几千老秦人的面,把一卷《楚王诏》给抖开了!”
“他在念……他在念一份‘死人名单’!”
……
秦王宫,大殿。
死寂。
真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殿外大旗被风卷得猎猎作响,像是在给谁招魂。
秦孝公嬴渠梁端坐在王座上,双手死死抠着扶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
台阶下,平日里那些咋咋呼呼的秦国悍将、能言善辩的文臣,此刻就像被旱天雷劈了天灵盖,一个个张着嘴,嗓子里却发不出半点动静。
荒谬。
太他娘的荒谬了。
就在刚才,那个楚国使者,用一种近乎审判的口吻,把那个年轻楚王的意志,狠狠砸在了所有秦人的脸上——
陵阳君?那叫“愚忠”误国,该杀!
韩魏联军?那叫“挑衅”王权,该灭!
郢都二十七家旧贵族?那叫“谋逆”作乱,诛九族都算轻的!
一张薄薄的丝帛,字字带血,句句如刀。
这哪是认罪?这分明是翻案!
他竟然把一场足以让楚国分崩离析的惨败,把一场足以让王室背负千古骂名的血腥清洗,轻描淡写地翻转成了——一场光明正大的“平叛”!
黑的,硬生生被他说成了白的!
罪恶,摇身一变成了正义!
屠杀,哪怕是血流成河的屠杀,此刻也成了维护法度的雷霆手段!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臣浑身哆嗦,胡须乱颤,拐杖把地面杵得笃笃响:“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楚国小儿是在自掘坟墓!他这是在抽天下人的脸!”
“暴虐无道!不出半年,楚国必乱!必乱啊!”
朝堂上像炸了锅的开水,骂声一片。所有人都觉得那个楚王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是被权力冲昏了头脑的暴君。
只有两个人,沉默得可怕。
一个是王座上的嬴渠梁。
一个是台阶下的商鞅。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嬴渠梁心头一颤。他看到了商鞅眼中那一抹——从未有过的惊骇。
那是一种,看见了同类,甚至看见了比自己更高级的猎食者时,本能的恐惧。
……
朝会散去,残阳如血,将空荡荡的大殿染得一片猩红。
“先生。”
嬴渠梁走下王座,声音沙哑得像吞了一把粗砺的沙子,“这局棋……你看透了几分?”
商鞅没急着回话。
他一步步走到那个还未离去的楚国使者面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这名单上的逻辑,”商鞅死死盯着使者的眼睛,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是你家大王亲笔?”
使者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躬身长揖,不卑不亢:
“非也。我家大王只说了一句话:郢都的血,流干了;地,洗净了。至于怎么让天下人相信这是‘干净’的……”
“那是都察院御史大夫,申不害大人的事。”
轰!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炸雷,瞬间劈开了商鞅脑海中的迷雾!
申不害!
那个在情报里籍籍无名,只说是法家末流的落魄士子!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成了一张狰狞的鬼脸。
商鞅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连指尖都凉透了。
“好……好毒的手段!好一个楚王熊臧!”
商鞅猛地回头,看向秦孝公,那张常年冷若冰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狰狞与忌惮交织的神色。
“君上!”
“我们都错了!错得离谱!”
“他不是在玩弄权术,更不是在发疯!”
商鞅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大殿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是在用吴起的刀,杀吴起的人,走吴起的路!”
他伸出三根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
“第一步,用一份‘惨败’的军报做饵,引蛇出洞,让所有反对者自己跳进坑里!”
“第二步,雷霆手段,一夜清洗,借着‘平叛’的名义,把所有的权力收归王权!”
“第三步,就是这份名单!他把所有的黑锅都扣在死人头上,把所有的罪责都变成了‘大义’!”
“借力打力,死中求活!”
“一夜之间!仅仅一夜之间!他就完成了我们秦国耗费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完成的集权!”
商鞅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吐出胸中积压的浊气,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术……这是法家‘术’派的巅峰手段!申不害的‘术’,加上吴起的‘兵’,再配上那小子的‘势’……”
“而这个布局的人……”
商鞅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嬴渠梁心头:
“今年,才特么十六岁!!!”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嬴渠梁的脸色瞬间惨白,他猛地转头看向东方。
穿过厚重的宫墙,穿过函谷关的烽火,穿过万里的山河。
他仿佛看到了一头比吴起更可怕、更深不可测的幼龙,正盘踞在荆楚大地上,在那片云梦泽的迷雾中,对着大秦,露出了染血的獠牙。
那不是一个少年君主。
那是一个怪物。
“君上,”商鞅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带着一股令人绝望的紧迫,“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