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宫大朝会的喧嚣与华彩，随着百官依序退出宫门，渐渐散去。金碧辉煌的宫殿内，只剩下收拾宴席的宫人细碎的脚步声，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酒香与熏香气息。
南律女王在江楚之的安排下，入住在了皇宫内一座豪华的宫殿内。
江离随着人流，面无表情地走出景德宫高大的殿门，玄色大氅在秋风中微微拂动。他并未走向宫外定安王府的方向，而是身形一转，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借着廊柱与假山的掩护，几个起落间，便悄无声息地绕到了景德宫后方，那座守卫森严、象征着帝国最高机密的——御书房。
门口值守的大内侍卫显然早已得到吩咐，见到江离的身影，并未阻拦，只是无声地躬身行礼，任由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扉。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檀香袅袅。江楚之刚刚褪下那身沉重繁复的十二章纹龙袍，只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正背对着门口，由两名贴身内侍伺候着，准备换上更轻便的便装。听到身后门响，他下意识地回头——
“嚯！”
冷不丁看到一道玄色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江楚之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差点把手中刚解下的玉带扔出去！待看清来人是江离，他才长长舒了口气，没好气地笑骂道：“你个臭小子！属猫的？走路都没个声儿！想吓死你皇兄，好早点继承朕的皇位是吧？”
江离随手将脸上的玄铁面具摘下，露出那张俊美却带着几分疲惫与冷峭的脸庞。他非但没有请罪，反而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大喇喇地走到一旁的紫檀木太师椅旁，非但不坐，反而一转身，极为随意地……直接坐在了江楚之那张宽大无比、堆满了奏章的御案边缘！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
“皇兄～”他拖长了音调，语气带着几分惫懒与调侃，“你这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沐浴更衣，还怕被自家兄弟看光了不成？再说了，你这身板，小时候光屁股下河摸鱼的样子，臣弟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嘿！你个混账东西！皮痒了是吧？！”江楚之被他这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尤其是当着两个内侍的面，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顺手就抄起刚解下来的、镶嵌着美玉的犀角腰带，作势就要抽过去，“没大没小！成何体统！给朕滚下来！这是你坐的地方吗？！”
江离哈哈一笑，身形如同泥鳅般轻轻一滑，轻松避开了那毫无杀伤力的“攻击”，从案桌上跳了下来，却依旧没个正形地倚在案边，抱着胳膊，笑吟吟地看着自家皇兄吹胡子瞪眼。
那两名内侍强忍着笑意，低着头，手脚麻利地帮皇帝换好常服，然后极为识趣地躬身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御书房内，顿时只剩下兄弟二人。
江楚之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龙椅前坐下，没好气地瞪了江离一眼，自己动手倒了两杯温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语气虽然依旧带着责怪，但眼神却柔和了许多：“行了行了！少在朕面前嬉皮笑脸的！说吧，鬼鬼祟祟溜进来，又憋着什么坏水呢？朕看你今天在朝堂上，虽然戴着个破面具，但那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怎么？南律那位‘女王’陛下侥幸从鬼门关捡回条命，你这护花使者就得意忘形了？”
江离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放下茶杯，看向江楚之，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哦？听皇兄这口气……你……已经知道我们路上遭遇伏击的事了？”
江楚之冷哼一声，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废话！你真当朕坐在深宫里，就是个两眼一抹黑的聋子瞎子？你江离何等人物？堂堂‘鬼面阎王’，出行护卫何等阵仗？昨日却突然像个被狗撵的兔子一样，单枪匹马疯了一样冲回京城，在朱雀大街上搞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然后直接从你王府里把云苓那丫头给‘掳’走了！紧接着，今早你们回来的队伍里，云苓就堂而皇之地跟南律女王同乘一辇，还亲自搀扶她下车！那‘女王’下个车都脚步虚浮，要人搀着，真当满朝文武都是傻子，看不出一点端倪？”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然：“朕只需要稍微让人去查一查你们昨日途经那片竹海的官道驿站，再加上惊羽卫内部一些伤亡抚恤的调动……拼凑一下，还能猜不出个大概？说吧，别藏着掖着了，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多少是朕不知道的？一五一十，都给朕交代清楚！”
江离看着自家皇兄那副“朕早已看穿一切”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有这样一个心思缜密、掌控力极强的皇兄在背后坐镇，他才能在前方放手施为。
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将昨日至今晨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女王”实为凤楚昭假扮、途中遭遇无影门利用“天罗丝”和弓弩伏击、凤楚昭被贴身侍女阿香（实为无影门杀手剑棋）刺杀重伤、云苓妙手回春、以及他怀疑幕后黑手就在几位前朝王爷之中等关键信息，尽可能详尽地……向江楚之娓娓道来。
御书房内静悄悄的，只有江离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回荡。江楚之静静地听着，脸上时而凝重，时而惊讶，时而愤怒，但自始至终没有打断。
直到……江离说到，为了取信于凤楚昭，促成和谈，他擅作主张，承诺在盟约中归还南律战略要地——临江城时——
“什么？！！”
一直保持冷静的江楚之，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一把抓过桌上那方沉甸甸的九龙玉玺，想也不想就朝着江离的脑袋砸了过去！（当然，只是做做样子）
“混账东西！江离！你……你放肆！”江楚之指着江离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临江城！那可是临江城！扼守沧澜江咽喉，水陆要冲，是我大楚将士用多少鲜血换来的战略重镇！你说送就送？！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啊？！这大楚江山是你做主还是朕做主？！这龙椅你要不要现在就来坐坐看？！啊？！”
玉玺带着风声擦着江离的耳边飞过，哐当一声砸在后面博古架上一个精美的珐琅彩瓶上，瓶子应声而碎！
江离早就料到皇兄会是这个反应，不闪不避，只是抬手摸了摸并没事的耳朵，脸上堆起讨好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连忙起身凑过去，扶着气得呼哧带喘的江楚之重新坐下，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解释道：“皇兄息怒！皇兄息怒啊！您先听臣弟说完嘛！事急从权！事急从权啊！”
他压低声音，快速分析道：“皇兄您想，凤楚昭假冒其母前来，本身就是冒着奇险，也表明了南律求和的诚意至少在她这一派系是真实的。她如今重伤濒死都被我们救回，这份人情和信任是基础。但空口白牙，不足以让她彻底放心，也无法说服她国内那些主战派。临江城对南律意义非凡，归还此城，不仅是彰显我大楚气度，更是给主和派递过去一把最有力的刀！能让她们在国内争取到足够的话语权！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他看了一眼江楚之依旧难看的脸色，继续加码：“更何况，临江城虽是要冲，但十年经营，我们在沧澜江北岸已构建了新的防线。归还一城，若能换来南境长治久安，节省的军费、避免的伤亡，远比一座城池的价值更大！而且，盟约中我们可以加入条款，比如……南律需开放更多口岸，关税优惠，甚至……在军事上进行一定程度的协同……这里面的操作空间，大着呢！绝不是简单的割地求和！”
江楚之听着江离的分析，胸口的起伏渐渐平复了一些，但脸色依旧不善，冷哼一声：“哼！巧舌如簧！就算你说得有理，此等军国大事，也该先禀报于朕，由朕与内阁、枢密院商议决断！岂容你如此儿戏？！”
“是是是，臣弟知错！臣弟僭越了！”江离连忙认错，态度极其“诚恳”，“下次一定先请示皇兄！绝对不敢再擅作主张了！” 心里却嘀咕：下次？下次再说下次的！
江楚之何等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看他那副“积极认错，坚决不改”的德行，就知道这混账根本没往心里去。但他也明白，当时情况危急，江离的做法或许是稳住局面的最佳选择。他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木已成舟，现在说这些也无用！好在……结果看起来还不算太坏。那凤楚昭……确实是个厉害角色，比她那个优柔寡断的母皇强多了！若能与她达成盟约，南境或可真得数十年太平。”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下火气，话锋一转，神色重新变得凝重起来：“眼下最要紧的，是三日后的秋猎！你怀疑那幕后黑手，就藏在朕那些……好兄弟当中？”
江离见皇兄不再追究临江城之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脸色也严肃起来，点了点头：“是！无影门行事诡秘，能量巨大，能调动如此多死士，在京城附近设下天罗地网，绝非寻常江湖势力所能为。其背后之主，必然位高权重，且……有足够的动机搅乱两国和谈，甚至希望引发战端，好从中渔利。几位王爷……尤其是就藩在外、手握兵权、且当年对皇位……有些想法的浔阳王和睿王，嫌疑最大！”
江楚之眼中寒光一闪，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笃、笃”的声响，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召诸王回京参加秋猎的诏书，三日前就已经以‘庆贺南律女王来访、彰显天家和睦’为由，八百里加急发出去了。据朕的耳目回报……”
他微微眯起眼睛：“睿王江影寒，已于昨日午后，从其封地启程，算算日程，秋猎前赶到上京，不成问题。而那位……朕的好四弟，浔阳王江慎之……”
江楚之的声音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冷意的弧度：“接到诏书后，倒是颇为‘恭顺’，已然点齐了护卫仪仗，声称……明日一早，便会动身。算算时间，倒是……卡得正好，能在秋猎前夜……抵达京城。”
“哦？浔阳王……明日才动身？”江离的眉头微微蹙起。从浔阳封地到上京，路程不近，明日动身，若要赶上秋猎，途中几乎不能有任何耽搁……这时间，未免算得……太“精准”了些。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哼，不管是真是假，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江楚之冷哼一声，眼中锐利如刀，“秋猎场上，刀剑无眼，猛兽凶险……正是……验明正身的好时机！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这把火！”
他看向江离，沉声道：“秋猎的防卫，尤其是女王那边的安全，就交给你了！给朕盯紧了！朕允许你……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臣弟明白！”江离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寒芒。
兄弟二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秋猎的细节布置，以及朝中可能需要留意的人员动向。直到宫灯初上，内侍在外轻声提醒该用晚膳了，江离才起身告辞。
走到御书房门口，江离的手已经搭上了门栓，却突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问了一句：“皇兄，若……若最后查出来，那第三人……真的是……某位皇兄……你……待如何？”
身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才传来江楚之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疲惫与……一丝冰冷的叹息：
“祖宗基业，江山社稷……重于泰山。任何人……若敢动摇国本……皆是……国贼！”
江离身体微微一震，没有再问，轻轻拉开房门，玄色的身影悄然融入门外渐浓的夜色之中。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江楚之独自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略显孤寂的身影。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龙椅扶手上那狰狞的龙首雕刻。
“想要大楚江山稳定，必先安内……第三人……无影门……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呢？”
江离的问题，仿佛依旧在空旷的殿中回荡。
而答案，或许……很快就要在那片狩猎场上……揭晓了。只是不知，到时揭开的……会是怎样一番……血雨腥风？
（今天老姐就要结婚了，好期待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