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闻涛阁。
这座京城颇负盛名的茶楼，此刻已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大堂内，茶香袅袅，瓜子壳落地的细碎声、茶客们的高谈阔论声、跑堂伙计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今日据说新来了一位从苏杭请来的说书先生，讲的是最新的话本，引得不少文人雅士、闲散百姓前来凑趣。
二楼，正对着一楼宽阔讲台的雅间“听雨”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雅间布置得清雅别致，竹帘半卷，既隔绝了楼下大部分的喧嚣，又能清晰地看到台上的情景。临窗设着一张梨花木小几，几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茶点、一壶冒着热气的上等龙井。
林晚筝穿着一身湖水绿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薄纱半臂，乌发松松绾起，斜插着一支碧玉簪，正惬意地倚靠在窗边的软垫上，手中捧着一杯清茶，唇角含着一抹恬淡的笑意，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的身旁，江离端坐着。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褪去了战场上的煞气与朝堂上的冷厉，眉宇间竟难得地透出几分闲适与平和。他并未看向楼下，深邃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身旁的女子身上，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那双本该执掌生杀大权、握惯了冰冷兵刃的手，此刻竟在……极其耐心地、小心翼翼地……剥着瓜子！
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捏起一颗饱满的瓜子，轻轻一嗑，发出细微清脆的“咔哒”声，然后用指尖灵巧地剔出完整的瓜仁，再仔细地将白生生的瓜仁一粒粒、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林晚筝面前的一个小白玉碟中。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认真，但却异常专注和耐心，仿佛正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军务。
那专注的神情，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与他那冷峻的侧颜、挺拔的身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笨拙的温柔。
林晚筝偶尔收回望向楼下的目光，瞥见他这副模样，脸颊便不由自主地飞起两抹红晕，心中如同饮了蜜糖般，甜丝丝，暖融融的。她伸出纤纤玉指，拈起一两粒他剥好的瓜仁，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唇角的笑意便又加深了几分。
谁能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鬼面阎王，私下里……竟是这般模样？
“尝尝这个桂花糕，甜而不腻，应是合你口味。”江离将剥好的一小碟瓜仁推到她面前，又用竹签叉起一块晶莹剔透、点缀着桂花的糕点，递到她的唇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林晚筝脸颊微热，就着他的手，小口咬了一下，果然清甜软糯，入口即化。她点点头，眉眼弯弯：“嗯，很好吃。谢谢……阿离。”
她尝试着唤出他的名字，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羞涩。自从那日月下告白后，他便不许她再叫“王爷”，说显得生分。
江离听到这声轻唤，眼眸中的光芒瞬间亮了几分，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心中的愉悦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喜欢听她这样叫他，仿佛两人之间再无那层冰冷的身份隔阂。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和掌声。
只见一位身着青布长衫、手执折扇、精神矍铄的老者，踱着方步走上了中央的讲台。他便是今日的主角，那位从江南请来的说书先生。
堂内顿时安静了不少，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台上。
“诸位客官请了！”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朝四方拱了拱手，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今日老夫便为诸位讲一段新编的传奇——《血战孤城，阎王降世》！”
听到这个名目，雅间内的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林晚筝好奇地望向台下。血战孤城？阎王降世？这似乎……是与边关战事有关？
江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也投向了台下。
说书先生“啪”地一甩醒木，抑扬顿挫地开始了讲述：
“话说三年前，北狄铁骑南下，兵锋直指我大楚北境重镇——朔风城！朔风城守将贪生怕死，竟不战而逃！北狄蛮兵破城而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中数万百姓，顿成待宰羔羊，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说书先生声音沉痛，将北狄破城后的惨状描绘得淋漓尽致，台下众人听得义愤填膺，唏嘘不已。
林晚筝也听得入了神，脸上露出不忍和愤怒的神情。
“正当此危急存亡之秋！”说书先生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比的激昂，“一支玄甲骑兵，如同神兵天降！为首一将，脸覆玄铁鬼面，手持丈二长刀，跨下乌云踏雪马，煞气冲天！正是我大楚的战神——定安王，江离！”
“好！”台下有人忍不住喝彩！
林晚筝的心也随着他的讲述提了起来，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江离。只见他面色平静，眼神深邃，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说书先生继续慷慨陈词，将定安王如何率军浴血奋战、如何以少胜多、如何一步步将北狄蛮兵逼出朔风城的经过，讲得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台下掌声不断，叫好连连。
然而，讲到最后收复城池的一段时，说书先生的语气却骤然一变，带上了几分森然和……惊惧：
“城……是收复了！蛮兵……也被尽数驱逐了！可是……可是诸位客官，你们可知，那朔风城中……后来发生了何事？！”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制造出紧张的气氛。
众人屏息凝神。
“那位定安王殿下……他……他竟下令……屠城！！！”说书先生猛地一拍醒木，声音凄厉！
“什么？！”
“屠城？！”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惊呼声四起！
林晚筝也猛地瞪大了眼睛，俏脸瞬间血色尽褪！屠……屠城？！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江离！
说书先生仿佛沉浸在了那恐怖的叙述中，声音带着颤抖：“整整三日！朔风城内……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是否曾投靠北狄……尽数……尽数被屠戮殆尽！据说……据说那位王爷杀红了眼，连自己麾下劝阻的将领都砍了好几个！从此之后……‘鬼面阎王’之名，威震北狄，却也……也让我大楚北境军民，闻之……胆寒啊！！”
他最后一句，拖长了语调，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唏嘘。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血腥残酷的“真相”惊呆了！脸上充满了恐惧、震惊和……一丝对那位王爷的敬畏与……排斥。
“竟……竟是如此……”
“太……太可怕了！”
“难怪……难怪叫阎王……”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林晚筝的脸色苍白如纸，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尖冰凉。她猛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江离，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恐惧和……一丝无法掩饰的……质疑和……受伤？
他……他真的……做过如此残忍暴虐的事情吗？屠戮满城百姓？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虽然……虽然她近日与他相处，感受到的他并非传言中那般可怕，甚至……还很温柔。可是……可是这说书先生讲得如此绘声绘色，细节详尽……而且……“阎王”之名，早已传遍天下……
江离迎上她那双写满了恐惧和疑问的眼眸，心中微微一刺。他放下茶杯，脸上并无被误解的愤怒，也无急于辩白的激动，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掠过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痛楚。
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冰凉颤抖的手背上，掌心温热的温度传递过去，声音低沉而平静：“吓到了？”
林晚筝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她看着他平静的眼眸，心中的恐惧稍稍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困惑。她点了点头，声音微颤：“……真的……吗？他们说的……”
江离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看向了遥远的过去，声音沉缓而清晰：“假的。或者说……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似乎想要用最简洁的方式，向她揭开那段被鲜血和谣言掩盖的真相。
“朔风城……确实死了很多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并非我下令屠城，也并非我所杀。”
林晚筝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北狄破城后，在城中水源……投了毒。”江离的声音冰冷下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一种……来自西域的极其阴毒的瘟疫之毒。水源污染，疫情蔓延极快，人畜皆不能免。染病者……高烧不退，浑身溃烂，痛苦而死……且……传染性极强。”
林晚筝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惊恐！
“我率军破城时，疫情已然失控。”江离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满城……几乎已是死城哀嚎。军中医官查验后断定，此毒无解，且若不彻底隔绝，疫情扩散，整个北境……乃至中原，都将沦为地狱！”
他的拳头微微攥紧，指节泛白：“我……别无选择。只能下令……焚城！将所有染疫之人、牲畜、屋舍……连同那投毒的北狄俘虏……尽数……焚毁！并派重兵封锁方圆百里，严禁任何人出入……直至……直至疫情彻底熄灭。”
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沉重。
“那三日……朔风城方向……火光冲天……黑烟蔽日……哀嚎之声……日夜不绝……”他闭上眼，仿佛不愿再去回忆那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屠城’的谣言，便由此而起。至于斩杀麾下将领……是因为有人不忍，欲私自放走几名看似‘无恙’的孩童……我……不得不为之。”
他睁开眼，看向早已听得目瞪口呆、泪流满面的林晚筝，眼神疲惫而苦涩：“焚城……是为了救更多的人。背负‘屠城’的恶名，能最快地震慑北狄，也能让周边百姓因恐惧而远离疫区，避免疫情扩散……这是当时……唯一的、也是最残酷的选择。”
真相，竟是如此残酷！如此……令人心碎！
林晚筝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悲痛和……无以复加的心疼！
原来……原来他背负的，是这样的真相！这样的重担！
不是残忍暴虐，而是……壮士断腕！是忍辱负重！是为了拯救更多生命，而不得不做出的、最痛苦、最绝望的抉择！甚至……不惜让自己永堕“阎王”恶名，被世人误解、恐惧、唾骂！
她想象着当年，他站在朔风城外，下令焚毁那座充满绝望哭嚎的城池时，内心该是何等的痛苦和挣扎！那冲天的火光和黑烟，不仅吞噬了无数的生命，也……彻底吞噬了他本该拥有的清白名誉和……一颗或许曾经温热的心？
难怪……他会变得如此冰冷，如此沉默，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世人对他的误解……实在太深！太可悲了！
“对……对不起……”林晚筝哽咽着，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我不该怀疑你……对不起……你……你受苦了……”
她终于明白，他眼底深处那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和孤寂从何而来。也终于明白，他那份笨拙的温柔和小心翼翼的珍惜，是何等的珍贵！
江离看着她为自己泪流满面、心疼不已的模样，心中那积压多年的冰封和孤寂，仿佛被这温暖的泪水悄然融化了一角。他抬起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声音低沉而温柔：“都过去了。无需道歉。只是……莫要怕我。”
“我不怕！”林晚筝用力摇着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语气无比坚定，“我再也不怕你了！以后……以后谁再敢说你是阎王，我……我就跟他解释！你不是！你是英雄！是救了无数人的英雄！”
看着她这副为自己“打抱不平”的娇憨模样，江离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和悸动。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带着释然和……一丝极淡的酸楚。
“傻话。”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无需解释。阎王之名……挺好。能省去不少麻烦。”
至少，能吓退那些宵小之徒，能让她……远离一些不必要的危险。这个恶名，他背负得起。
林晚筝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模样，心中更是酸楚难当，忍不住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流着泪，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怜惜和……一种愈发坚定的、想要靠近他、温暖他的决心。
楼下的说书早已结束，换上了丝竹演奏。台下的茶客们依旧在议论纷纷，对“鬼面阎王”的“暴行”唏嘘不已。
而二楼的雅间内，却是一片静谧温馨。
他静静地任由她靠着，感受着肩头传来的温热和细微的颤抖，心中一片宁静。多年来的孤寂和沉重，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得以理解的港湾。
窗外阳光正好，茶香袅袅。
那些血腥的过往和沉重的误解，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悄然驱散了几分。
至少，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在那狰狞的鬼面之下，隐藏着的……并非残忍和暴虐，而是一颗被迫染满风霜、却依旧在笨拙地尝试着……如何去温暖一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