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坐在石凳上，看见沈令仪从门后拿出那双刚补好的草鞋，轻轻放在灶台边。她蹲下身，把鞋底朝上翻了翻，又用布擦了擦泥点，动作很慢，像是在看一件旧物。
阳光照进院子，落在她发间木簪上，闪了一下。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做完这些，才起身走过去，在她旁边的石凳坐下。
“昨天红罐登记的名单，已经贴出去了。”他说，“今天早上有人去看了，没吵。”
沈令仪点头，“李嫂带她孙子去问能不能提前领，说是孩子夜里哭得厉害。”
“你怎么说？”
“我说规矩是大家定的，不能我一个人改。但她可以写条子，巡粮队开会时提。”
齐云深笑了笑，“你还真把议事当成正事办。”
“这不是你教我的？”她抬头看他，“看得见的规矩，比看不见的人心靠谱。”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远处有小孩追着鸡跑，锅铲声断断续续，谁家在炒野菜。
齐云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茧。那是写字磨出来的，也是扛包袱、挖陷阱蹭的。他忽然说：“你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比如埋粮这事，你早猜到了吧？”
沈令仪没否认，“人心怕乱，也怕饿。有人藏，不奇怪。”
“可你不光知道他们会藏，还知道怎么让他们自己交出来。”他看着她，“你是怎么练出来的？在宫里学的？”
她手上的针线停了一下。
然后继续缝，一针一线，很稳。
“你说你在前朝当过差。”齐云深声音放轻，“但宫里杂役，不会懂调度，也不会看脚印方向。你到底做什么的？”
沈令仪抬起头，眼神平静，“我说过，别问。”
“我不是逼你。”他说，“我只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你会认药，会排陷阱，会管人，连守卫都听你的。你要是普通宫女，那皇宫里的嬷嬷个个都能带兵打仗了。”
她放下针线，盯着远处晒粮的人群。
风吹过来，把她耳边一缕碎发吹乱了。她没去理。
过了很久，她说：“我不是普通宫人。”
齐云深心跳快了一拍。
她看着他，“我在那里，做过些要紧的事。位置不低，也不小。”
他没出声，等她说下去。
但她没再开口。
“那你为什么离开？”他问，“是因为出了事？还是……有人要杀你？”
“我不想谈过去。”她说，语气突然冷了些。
“可你现在做的事，跟那时候有关吗？”他追问，“你救这些人，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躲什么人？”
“齐云深。”她叫他名字，声音不高，却像刀切下来，“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知道危险。”他说，“但我已经卷进来了。从你半夜守庙那天起，我就不是外人了。”
“你不是外人。”她看着他，眼神有点软，“可我不想把你拖得更深。”
“我已经很深了。”他苦笑，“你每天留一份干粮在外面，你以为我不知道是给谁的？你晚上不睡，绕着院子走一圈，我也知道你在查什么。你不说，是因为你不信我？”
“我相信你。”她说，“所以我还在这里。”
这话让齐云深愣住。
她站起身，把针线收进粗布包里，“我能告诉你这些，已经是破例。再多……我不能说了。”
“你就不能说一句实话？”他声音有点哑，“你到底是谁？你怕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站在原地，背对着他。
风把她的裙摆吹起来一点，露出鞋底一道浅浅的划痕。
“如果我说了。”她终于开口，“你可能会后悔认识我。”
“我不怕。”他说。
“可我怕。”她转过身，眼神很轻，也很重，“我怕你知道以后，不会再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齐云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拿起灶台边的水瓢，往锅里加了点水，“饭快好了，你待会儿记得吃。”
说完，她转身进了屋。
门关上，没发出太大声音。
齐云深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太阳移到了头顶，晒得脖子发烫。他没动，脑子里反复回响那句话——“我怕你知道以后，不会再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她扶着小满站在破庙门口，脸上全是灰，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想起她煮药时哼的小调，调子好听，却没人会唱。
他想起她夜里站在树下，手里握着透骨钉，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他还想起那个铜牌，蛇缠树，月牙。她抢过去的时候，手都在抖。
这些事，都不是一个逃荒妇人该有的。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她门前，抬手想敲，又放下。
最后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屋子。
进门第一件事，他从书箱底层抽出一张旧纸，摊在桌上。那是他偷偷画的地图背面，密密麻麻写着字：
“识药”
“懂兵法”
“夜巡警戒”
“哼前朝小调”
“留双份干粮”
“鞋底反光”
“铜牌反应异常”
“自称宫中杂役——假”
“今日亲口承认：曾任要职”
他盯着最后一行，笔尖顿住。
然后写下新的一行：“天机阁？”
笔尖压破了纸。
他没察觉，只是盯着这三个字，呼吸变重。
外面传来开门声，他抬头，看见沈令仪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米汤，朝隔壁走去。
那是她每天的习惯——给病弱的老妇送饭。
他看着她走过院子，脚步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等她回来，她站在井边，低头洗手。水滴从她指尖落下去，一圈圈散开。
齐云深走出门，站在不远处。
“沈令仪。”他叫她。
她抬头，擦干手。
“你说你怕我知道真相。”他说，“那我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她没阻止。
“如果你真的只是想逃命。”他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要在地窖里，拿走那块铜牌？”
她动作停住。
手指还捏着布巾，没松开。
井边的水桶晃了一下，倒映着天空，也映出她一瞬间变了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