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站在原地，手指还捏着那张纸条，阳光斜斜地照在门槛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前堂的喧闹已经散了大半，可空气里还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不是菜香，也不是汗臭，是人心刚经历风波后那种黏糊糊的迟疑。
几个食客坐在桌边没走，筷子夹着菜却迟迟不往嘴里送，眼神时不时往门口瞟。有个老太太端着碗，嘴上说着“这羹肯定没问题”，手却一直护在孙子面前，生怕谁再冲进来喊一句“有毒”。
齐云深没急着说话，也没去擦袖口沾的灰。他只是缓缓转过身，面对剩下的人群，声音不高，但字字像钉子一样敲进耳朵：“诸位都看见了——他们不敢尝，不敢留名，连住处都不敢说。若真受害，何须逃？”
这话一出，人群里顿时嗡了一声。
一个穿灰袍的老头放下筷子，点头道：“对啊！要真是吃了东西出事，哪有跑得比兔子还快的道理？”
旁边卖豆腐的妇人也接腔：“就是！我昨儿也喝了，今早还特地多盛了一勺，现在活蹦乱跳的，肠子都没打结！”
齐云深嘴角微扬，却不接话，反而转向赵福生，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劲儿：“掌柜的，今日八珍羹我亲自尝过，无毒无害。不如再盛几碗，赠予今日在场的老主顾，权当压惊。”
赵福生一愣，拐杖顿了顿：“这……白送？”
“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抠。”齐云深道，“一碗羹的成本几文钱，可大家心里这块疙瘩不解开，明天来吃饭的就得少一半。”
赵福生盯着他看了两息，忽然咧嘴一笑，抬手一拍柜台：“好！今儿所有老主顾，每人免费加一碗八珍羹！新来的——”他顿了顿，故意提高嗓门，“也给试吃一口！敢吃的就是咱醉仙居的朋友！”
话音未落，后厨传来锅盖掀开的“哐”一声，热气腾腾的香气猛地炸出来，像是给这番话点了火。
阿四机灵得很，立马拎着大勺就往外跑，一边盛一边吆喝：“张婶您来一碗！李叔您也来！刚炖好的，药材都化开了，补气又暖胃！”
有人起初推辞，可看别人都接了，也就不好意思再躲。一碗接一碗递出去，笑声渐渐回来了，连刚才吓得缩在角落的小孩都伸着手嚷：“我也要！我要那个金黄黄的汤！”
眼看着气氛回暖，齐云深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对阿四低声吩咐：“把冰窖里昨夜留样的那碗也取出来，请街口张郎中来瞧一眼，做个见证。”
阿四瞪大眼：“真请大夫？万一他说有问题……”
“他不会。”齐云深笃定，“第一，那碗羹一直封着；第二，张郎中每月初九都来咱们这儿吃面，收的是‘熟人价’。这种时候，他比咱们更怕惹麻烦。”
阿四挠挠头，嘀咕一句“你咋啥都知道”，还是麻利地往后厨溜了。
没过多久，张郎中果然来了，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手里还拎着药箱。他被请到堂中央，当众打开留样瓷碗，用银针试了，又凑近闻了闻，最后舀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咂摸半天。
全场静得能听见油灯芯爆了个泡。
“无毒。”张郎中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稳，“此羹温补，火候到位，食材新鲜。若有不适，多半是自身体寒或饮食杂乱所致，与本店无关。”
说完，他还特意把银针亮给大家看——锃亮如新，一丝黑迹也无。
人群彻底松了口气，有人开始鼓掌，还有人笑骂：“哎哟，差点被几个耍横的给唬住了！”
赵福生趁势高喊：“今日所有客人，饭钱打九折！明日再来，记账送一份小菜！”
这一下，连原本打算走的人都坐回去了。
齐云深没参与庆祝，只是接过小二递来的湿布，慢条斯理地擦手。布有点糙，擦得指节发红，但他一点不急。
赵福生拄着拐走到他身边，声音压低：“这些人来得蹊跷，怕是冲着我这店来的吧？以后是不是还得遭殃？”
齐云深擦完手，随手把布搭在肩上，目光投向门外正在修补的青石板路：“未必是冲你。”
“不是冲我？”赵福生皱眉，“那是冲谁？难不成还想砸张家豆腐坊？”
“是冲工期。”齐云深淡淡道，“这条街要修渠，工期十日。若中途因‘食品安全’被查封三天，施工队可少干三日活，包工头省下三十两工钱。而雇这几个人，不过花一二两银子。”
赵福生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有人花钱演戏，就为了偷懒？”
“不止偷懒。”齐云深冷笑，“停工一天，材料损耗、人工调度全得重排，背后牵扯的利益链比你想的复杂。有人巴不得工程拖着，越乱越好。”
赵福生听得直搓胳膊：“听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后背发凉。可咱们小老百姓，哪惹得起这些事？”
齐云深转过头，看着他：“下次若再有人闹事，不必急着赔钱，更别慌神。先问三个问题：何时吃的？坐哪桌？谁上的菜？答不上来，就是假的。”
赵福生眼睛一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齐云深点头，“真病人记得细节，假把式只会喊口号。你只要抓住漏洞，一句话就能戳破他们的皮。”
赵福生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那你刚才为啥还要让他们试吃？不怕真有毒？”
“我没把握的事，从不做。”齐云深轻描淡写，“我喝第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没问题。但我得让别人也信——有时候，亲眼看见比证据管用。”
赵福生怔了怔，忽然笑了：“你这脑子，不考科举真是可惜了。”
齐云深没接这话，只笑了笑，转身走向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落在桌面一角，映出他袖口那块细密的补丁，针脚整齐得像尺子量过。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重新展开，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明日午时前，需备齐《五经正义》《礼记集说》各三部，书院急用。**
窗外，阿四正指挥两个伙计把翻倒的椅子摆正，嘴里还哼着小调。炉火重新燃起，锅铲碰撞声叮当作响，酒楼的气息一点点回到正轨。
齐云深盯着纸条，指尖在“书院”二字上轻轻敲了三下。
突然，他抬头看向门外街角。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男人正贴着墙根快步走过，靴底沾着新鲜的黄泥，右手虎口隐约有一圈茧痕。
那人走得极快，仿佛怕被人认出来。
齐云深的目光停在那双脚上，没动，也没喊人。
他的手仍搭在桌边，指节微微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