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北平的天空洗过一般湛蓝。阳光照在覆雪的屋顶和光秃的树枝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气清冽干爽。
小院里的雪已被沈砚之清扫干净，露出青砖铺就的小径。苏曼卿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着简单的早饭——熬得浓稠的小米粥，蒸热的窝头，还有一小碟她跟着邻居学做的酱黄瓜。烟火气与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充盈着这个小小的家。
沈砚之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受着阳光落在脸上的暖意。昨夜的凝重似乎被这晴朗的天气冲淡了些，但陈明带来的消息，如同沉在水底的暗礁，清晰而顽固地存在于他的意识深处。
“吃饭了。”苏曼卿端着粥锅从厨房出来，招呼他。
饭桌上，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多谈昨夜陈明透露的信息，而是聊着一些日常的安排。
“今天我去街道办再详细问问市公安局那边的情况，”苏曼卿一边给沈砚之盛粥，一边说，“总在家闲着也不是办法，既然决定留下来，总要尽快熟悉环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沈砚之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碗：“也好。不过一切谨慎，按照组织程序来，不要急于求成。”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上午要去见陈明同志，具体谈谈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他的语气平静，但苏曼卿能听出其中蕴含的意味。新的斗争任务，可能很快就要下达了。
早饭过后，沈砚之帮苏曼卿收拾了碗筷，便穿上外套准备出门。苏曼卿替他理了理衣领，动作自然，眼神里却带着无声的叮嘱。
“路上小心。”
“我知道。”沈砚之看着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你也是。”
他推开院门，迈入阳光明媚的胡同。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胡同口、对面的院墙、以及远处路口的行人。这是多年潜伏生涯形成的本能，观察环境，确认安全。
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早起的邻居们互相打着招呼，提着菜篮子的大妈慢悠悠地走过，几个孩子在远处堆着雪人，一切看起来平静而寻常。
但他知道，陈明不会无的放矢。暗处的眼睛，或许就隐藏在这片日常的喧嚣之下。
与陈明的会面地点，不在书店，而是在城内另一处不起眼的民居。这里也是组织的一个安全联络点。
陈明早已在屋内等候，炉子上坐着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见到沈砚之，他示意其坐下，直接拿出了昨天那个信封里的材料。
“砚之同志，你的新岗位基本确定了。”陈明开门见山，“鉴于你在电讯、密码破译以及反谍方面的丰富经验，组织上决定，调你进入市公安局新成立的‘特别情报科’。”
沈砚之眉头微动。这个部门名称他有所耳闻，是和平解放后，为了应对城内复杂的敌特形势，专门从各部门抽调精锐组建的，直接向市局高层负责，权限很大，任务也极其艰巨。
“特别情报科的主要职责，是整合各方情报线索，甄别、锁定并打击潜伏在北平的敌特残余势力，尤其是技术性强、隐蔽性深的电讯谍报网络。”陈明解释道，“你将在科内负责技术侦察和密码破译这一块，同时参与重要案件的侦破指导。”
这个安排，完全在沈砚之的预料之中，也确实是能最大限度发挥他作用的岗位。他点了点头：“我服从组织安排。”
“好。”陈明神色严肃起来，“那么，现在我们就要进入工作状态了。你昨天也知道了，敌人近期活动猖獗。我们收到确切情报，一个代号‘鼹鼠’的保密局高级特务，已经秘密潜入北平，正在重新整合残余力量，策划针对各界代表会议的重大破坏行动。”
“鼹鼠？”沈砚之迅速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他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像是在顾衍之时期的一份外围情报中提到过，但具体信息不详。
“此人是保密局总部的技术专家，精通爆破和无线电遥控，性格谨慎，行踪诡秘。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非常有限，只知道他可能使用的几个掩护身份，以及他习惯于单独行动，通过死信箱和密写方式与下线联系。”陈明将一份薄薄的卷宗推到沈砚之面前，“这是目前我们能搜集到的所有关于‘鼹鼠’的材料，以及近期几起未破的破坏未遂事件的分析报告，都可能与他的活动有关。”
沈砚之接过卷宗，快速翻阅起来。材料确实很少，只有几张模糊的照片复印件，几个可能是化名的名单，以及几起事件（如政府机关附近发现可疑炸药包裹、重要电话线路被恶意剪断等）的现场记录和分析。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制造恐慌，破坏新政权的威信和稳定。”陈明沉声道，“各界代表会议召开在即，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你的任务，就是尽快熟悉情况，利用你的技术专长，从这些有限的线索中，找到‘鼹鼠’的蛛丝马迹，协助科室将其挖出来！”
“明白。”沈砚之合上卷宗，眼神锐利。这无疑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任务。对手狡猾且专业，而己方掌握的信息却支离破碎。这就像是在迷雾中寻找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你刚回北平，敌人可能已经注意到你。”陈明叮嘱道，“上下班路线，日常起居，务必加倍小心。我们会安排暗哨在你家附近，但你自己更要提高警惕。曼卿同志那边，也要提醒她注意安全，尽量不要单独去人少偏僻的地方。”
“我会的。”沈砚之应道。他将卷宗仔细收好，这份薄薄的文件夹，此刻却重若千钧。
离开联络点，沈砚之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了一段路，在一家新开的国营百货商店门口驻足，看似在浏览橱窗里的商品，眼角的余光却细致地观察着身后的动静。
人流熙攘，似乎并无异常。但他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隐隐约约，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他无法确定这是多年紧张工作形成的心理暗示，还是确实有尾巴在跟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走进商店，在里面转了一圈，买了两盒香烟，然后从另一个门离开，混入人流。几个迂回之后，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但他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他知道，“鼹鼠”和他背后的势力，就像隐藏在北平古城墙缝隙里的毒虫，随时可能钻出来，给予致命一击。
……
与此同时，苏曼卿来到了街道办。
街道办的主任是一位姓王的中年妇女，干事利落，待人热情。见到苏曼卿，她笑着招呼：“曼卿同志来了，快坐。正好，我刚从市局那边开会回来，还想着要去告诉你呢。”
苏曼卿心中一动，在对面坐下：“王主任，是工作安排有消息了吗？”
“有初步意向啦。”王主任给她倒了杯热水，“市局政治部考虑到你的具体情况，包括你的腿伤恢复情况，以及……嗯，沈砚之同志的工作性质，”她含糊地带过这一点，但意思明确，“觉得把你安排在机关内部，做一些文秘或者档案管理工作比较合适。目前初步定在市局秘书科，你看怎么样？”
秘书科？这确实是一个相对安全、也适合她目前身体状况的岗位。虽然离她最初设想的、更一线的工作有些距离，但能进入市公安局，参与到新政权的工作中，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开始。
“我没意见，服从组织安排。”苏曼卿爽快地答应。
“那就好。”王主任显然松了口气，她就怕这位看起来柔美、骨子里却透着坚毅的女同志有自己的想法，“手续还在走流程，估计还要几天。你这几天正好可以再熟悉熟悉环境，养精蓄锐。”
从街道办出来，苏曼卿的心情是明朗的。工作有了着落，意味着她在这座城市真正扎根的开始。她沿着积雪清扫过的街道慢慢走着，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她无意间瞥向马路对面。对面是一家茶馆，二楼临街的窗户开着，一个穿着深色棉袍、戴着鸭舌帽的男子正凭窗而坐，似乎在喝茶看报。
就在苏曼卿目光扫过的瞬间，那男子似乎有所察觉，微微抬了抬帽檐，目光与她有一刹那的交汇。
那目光很平淡，甚至有些漠然，很快又落回了报纸上。
苏曼卿的心却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那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有些不自然。而且，在那个位置，视野极佳，可以清晰地观察到这个路口几个方向的人流。
是巧合吗？还是……
绿灯亮了，身旁的行人开始过马路。苏曼卿压下心中的一丝异样，随着人流快步走过路口。她没有再回头去看那个茶馆二楼，但一种细微的不安，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涟漪。
她想起了沈砚之的叮嘱，想起了陈明昨夜带来的消息。
这座城市看似恢复了秩序，阳光普照，但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暗影依旧在蠕动。
她加快脚步，向着那个有着老槐树、燃着炉火的小院走去。那里是她新的起点，也可能，是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一个需要共同守护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