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讨论激烈而富有成效。沈清辞全程高度专注,思维敏捷,应对自如,完全看不出片刻前的恍惚与不适。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讨论间隙,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或目光短暂游离时,心湖深处那粒沉底的种子,便会轻轻搅动一下。
会议结束,关闭摄像头和音频,书房里恢复了安静。沈清辞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虚掩的房门上。她需要去确认。现在。在更多的猜测和不确定发酵之前。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物,尽量让神情显得自然,然后拉开书房门走了出去。
陆寒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摊开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似乎在处理邮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会议结束了?”他问,目光在她脸上快速扫过。
“嗯,很顺利。”沈清辞走到岛台边,又倒了杯水,“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酒店附近好像有个小公园?”
陆寒洲合上电脑,站起身。“我陪你。”
“不用,”沈清辞立刻说,语气比她预想的稍快了一些,她顿了顿,放缓声音,“我就去附近转转,买瓶水,很快回来。你忙你的。”她不敢直视他过于洞悉的眼睛,转身假装在随身的小包里翻找着什么。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两秒。
“清辞。”陆寒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沈清辞动作一顿。
“你早上不舒服,”他走到她身侧,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现在想去药店,对吗?”
沈清辞的身体微微僵住。她早该知道,瞒不过他。那些细微的异常,她下意识的掩饰,或许还有她自己也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小动作,都落入了他的眼中。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那深邃的眼眸里,没有质疑,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沉静的、等待她确认的深邃,以及深处隐约翻涌的、被他极力克制着的紧张波澜。
“……我只是猜测。”沈清辞的声音有些干涩,“需要确认一下。”
陆寒洲下颌的线条微微绷紧了一瞬。他没有问“你怀疑什么”,那太愚蠢。清晨的干呕,苍白的脸色,突然的食欲不振,还有她此刻眼中那抹混合着不确定与隐约期待的光芒……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可能性,一个他同样在脑海中飞快推演过,却因过于重大而不敢轻易触碰的可能性。
“在这里等着。”他没有丝毫犹豫,语气是惯有的、决定行动时的简洁果断,“我去买。”
“寒洲,我……”
“纽约你不熟,一个人出去不安全。”他打断她,理由充分且不容反驳,“告诉我需要什么牌子,或者,我每种都买一个回来。”他说这话时,表情严肃得仿佛在制定一项特种作战的物资采购清单。
沈清辞看着他,知道再坚持也无益,反而会加重他的担忧。她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普通的验孕棒就可以……注意安全。”
“锁好门,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陆寒洲快速吩咐,抓起桌上的房卡和手机,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句低沉而郑重的:“等我回来。”
门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沈清辞站在原地,听着他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她走到沙发边坐下,双手交握,指尖冰凉。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公寓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窗外的纽约依旧车水马龙,喧嚣却被厚重的玻璃隔绝,成了一个无声的背景。她忍不住看向门口,思绪纷乱。他会去哪里买?最近的药店安全吗?会不会遇到麻烦?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大约二十分钟后——对沈清辞而言却像过了许久——门口传来极轻的、有规律的叩击声,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沈清辞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确认后,打开了门。
陆寒洲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反锁。他手里拿着一个不起眼的深色纸袋,呼吸比平时略快,额角有一层极细的薄汗,显然是一路疾走。他的脸色比出去时更显冷峻,眼神却紧锁在她脸上,将纸袋递给她。
“拐角那家连锁药店,人不多。买了三种不同品牌,说明书在里面。”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言简意赅,但沈清辞能听出那平静语调下竭力压抑的紧绷。他没有问她是否还需要别的,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或猜测,只是将选择权和接下来的时刻,完全交给了她。
沈清辞接过纸袋,指尖碰到他温热的手掌,微微颤了一下。纸袋不重,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然后,转身走向主卧室的洗手间。
陆寒洲没有跟进去。他站在原地,听着洗手间的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头,又缓缓松开。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目光投向远方,却什么也没看进去。耳朵不自觉地捕捉着洗手间里任何细微的声响——拆包装的声音,水流声,然后是一片漫长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期待与焦虑。陆寒洲感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这种失去控制、只能等待的感觉,对他来说极为陌生,也极为难熬。他甚至开始回想,当初沈清辞怀安安时,早期是否也有类似反应?那时他们的情况与现在截然不同,更多的混乱与危机,或许掩盖了许多细节……
不知过了多久,洗手间的门终于被轻轻打开。
陆寒洲立刻转过身。
沈清辞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塑料棒。她的脸色依旧有些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看向陆寒洲。
陆寒洲的心猛地一沉,又猛地一提。他快步走过去,目光紧紧锁住她手中的东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用眼神探寻着。
沈清辞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验孕棒缓缓举到他眼前。
只见白色的显示窗口上,清晰地浮现着两道红色的线条。
尽管其中一道颜色似乎比标准参照线略浅一些,但的的确确,是两道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寒洲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有瞬间的停滞。他死死盯着那两道红线,仿佛要确认它们不是光影的错觉。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沈清辞的脸上,试图从她眼中读出更确切的信息,以及……她此刻的心情。
沈清辞也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惊讶、茫然、一丝无措、还有那悄然滋长的、柔软的确认感……种种情绪在她眼中交织。
最终,是陆寒洲先有了动作。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验孕棒,而是轻轻握住了沈清辞那只拿着验孕棒的手,连同那小小的塑料棒一起,包裹进自己宽厚而略显粗糙的掌心。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清辞……”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颤抖的紧绷,“这……这意味着……”
沈清辞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异常灼热的温度,和他那几乎要将她手骨捏碎的轻柔力道中泄露的紧张。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也有些发干:
“验孕棒显示……阳性。但这一道颜色比较浅,”她指了指那条稍淡的线,“说明书上说,可能意味着时间还早,激素水平不够高。需要……过几天再测一次确认,或者去医院做血液检查,会更准确。”
她陈述着事实,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客观,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她。
陆寒洲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道红线上,尤其是那条稍淡的。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有很大的可能性,但还不是百分之百的定论。然而,对于经历过无数生死关头、对概率和风险有着本能评估的他来说,这条稍淡的红线,已经足够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可能性。一个新的生命,可能正在孕育。
在这个时间点,在纽约,在他们刚刚赢得一场艰难战役、正全力启航“星辰海”计划的时刻。
巨大的冲击过后,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情绪淹没了他。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排山倒海的狂喜,有瞬间袭来的、对沈清辞身体状况的担忧,有对未来诸多不确定性的本能警惕,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混合着敬畏与无措的责任感。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肃穆的、全神贯注的清醒。他松开她的手,转而用双臂,极其轻柔却无比坚定地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我们先回去。”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冷静,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回国内,找最好的医生,做最全面的检查。纽约的行程,能调整的调整,能取消的取消。你需要休息,需要绝对确定。”
他没有说“如果确认了怎么办”,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兴奋或焦虑。在这个最初的、悬而未决的时刻,他首先考虑的是她的健康、安全,以及获取最权威的答案。这是陆寒洲式的反应——将情感冲击转化为最直接、最有效的行动纲领。
沈清辞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最初的慌乱和不确定,在他的怀抱和果断的决定中,渐渐沉淀下来。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手臂环上他的腰。
窗外,纽约的午后阳光正好。而室内相拥的两人,正站在一个可能彻底改变他们未来生活轨迹的、崭新而莫测的门槛前。药房的验证,带来了一个尚未完全落定的答案,却也投下了一道无比清晰的光束,照亮了他们前路上一个始料未及、却或许充满惊喜的岔道。接下来,他们将携手,谨慎而期待地,去探寻这条岔道尽头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