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风雪暂歇的午后,极地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医疗舱内投下几缕清冷模糊的光斑。沈清辞的体力似乎比前几日更差一些,持续的倾诉和情绪波动耗尽了刚积蓄起的一点元气。她的声音比往常更加低弱,断断续续,说到后来,几乎变成了气音。
她在讲述最后一次争吵,在雨林深处,他恐慌地追问在她心里谁更重要。
“……我说你永远不懂我……”她闭上眼,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其实……最不懂的……是我自己。我用了那么多理智去分析、去权衡、去保护自己……却不敢承认,早在我计算着如何在你身边周旋的时候,心就已经不听使唤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牵扯着后背和肺部的伤处,带来尖锐的疼痛。她弓起身子,瘦弱的肩膀在病号服下剧烈颤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已是气喘吁吁,眼前阵阵发黑。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日复一日的倾诉,如同将石子投入无底深渊,连一丝回响都听不到。他真的能听见吗?还是这一切,只是她绝望中的自欺欺人?
巨大的悲伤和自我怀疑终于冲垮了连日来强撑的堤坝。她不再试图说话,只是将额头无力地抵在两人交叠的手边,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近乎无声的抽泣。那是卸下所有“弥涅尔瓦”的冷静与坚强后,最原始、最脆弱的崩溃。
晶莹的泪珠滚落,一滴,两滴……悄然滴落在陆寒洲苍白的手背上,顺着皮肤的纹理缓缓晕开,留下湿凉的痕迹。
就在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意识又开始模糊下沉的时候——
她紧紧贴着的那只手,陆寒洲的右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弹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种无意识的、缓慢的蜷缩或微颤。
这一次的动作,幅度虽小,却带着一种突兀的、近乎“有意为之”的顿挫感。仿佛一根被冻结了许久的琴弦,在滚烫泪水的浸润和泣血倾诉的叩击下,终于挣断了最细微的一层冰壳,发出了一个几乎不可闻、却实实在在的音符。
沈清辞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原本涣散的眼眸瞬间聚焦,死死盯住陆寒洲的手指。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耳中一片嗡鸣。
刚才……是错觉吗?是因为她哭得太厉害产生的幻觉?
她屏住呼吸,连眼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最细微的变化。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她几乎要再次被失望吞噬时——
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仅仅是食指。连同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都出现了同步的、细微的、仿佛试图“抓握”什么的收缩动作!虽然力度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动作范围也不过毫米,但那明确无误的意向性,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沈清辞濒死的心!
“动……动了……”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惶恐,仿佛害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散这奇迹。她想喊医生,想叫妹妹,却发现自己激动得完全发不出正常的声音,只能徒劳地用手去按呼叫铃,手指却颤抖得对不准位置。
一直守在附近、时刻关注着这边动静的护士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陆太太,怎么了?”护士轻声问,随即目光顺着沈清辞颤抖的指向,落在了陆寒洲的手上。
似乎是感应到了外界的注视和沈清辞剧烈波动的情绪,陆寒洲的手指,在护士的注视下,第三次,更明显地蜷缩了一下,甚至带动了手腕处极其微小的角度变化!
“天哪!”护士低呼一声,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与激动,“他手指有自主活动!有目的性的活动!”她立刻转身,一边按下紧急呼叫医生的按钮,一边对着对讲机快速报告:“c1监护舱,病人陆寒洲出现有意向性手指活动!重复,有意向性活动!”
整个医疗前哨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主治医生和几位神经科专家迅速赶来,围在陆寒洲床边,进行紧急而细致的检查。
沈清辞被沈清许轻轻扶住,靠回枕头上,她的目光却仿佛焊在了陆寒洲的手上,一秒钟都不曾离开。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滚烫的、喜悦的、混杂着无尽辛酸与希望的泪水。
医生用棉签轻轻触碰陆寒洲的指尖,观察反应;用微弱的电流刺激他的神经;仔细比对前后脑电波的差异……
“这是非常重要的积极信号!”主治医生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虽然意识层面可能还未完全清醒,但大脑的运动皮层和基底节区域出现了明确的指令输出!这表示他的神经通路正在恢复,意识活动在增强!这是脱离持续植物状态可能性的关键一步!”
沈清许紧紧抱住姐姐,姐妹俩相拥而泣。林琛闻讯赶来,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紧绷了许久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笑容。
沈清辞什么也听不清了,她的世界只剩下那只手,那微微蜷缩、仿佛在努力回应她的手指。她不再哭泣,只是痴痴地看着,然后,再次缓缓伸出自己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将自己的手指,嵌入他微微蜷起的指缝中。
当她的指尖与他相触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又轻轻地、回应般地,收拢了一丝,仿佛一个无声的、用尽全力的拥抱。
微动的手指,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始。是沉睡的灵魂在深渊边缘,对来自人间最深情的呼唤,所做出的第一个、也是最艰难的回应。寂静的冰原之下,生命的春天,似乎终于听到了破冰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