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S市市区，下午的阳光斜照，给高楼林立的都市披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色。陈沉却没有直接开往S大，而是在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的路边找了个临时车位，猛地踩下刹车。
他需要冷静。胸腔里那股混合着怒意和尖锐醋火的灼热感，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他不能以现在这种状态去见她，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他点燃了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内心的翻江倒海。手机安静地躺在副驾驶座上，屏幕漆黑，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嘲笑着他的失控。
他反复咀嚼着杨梅那两条信息。“普通同学”、“好心指导”、“谣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软刺，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她为什么能如此轻描淡写？为什么不能理解他听到那些话、看到那张照片时的感受？她知不知道，这种“普通”的接近，在他眼里，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和冒犯？
还有那个周明宇！陈沉的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他凭什么？凭他成绩好？凭他是S大的学生，有更多时间围在梅梅身边？一种源自阶层和过往优越感的、近乎本能的蔑视涌上心头。在他陈沉的世界里，周明宇这样的人，根本连成为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可偏偏，就是这个他看不上的“学生”，却可能在他无法时刻守护的地方，觊觎着他视若珍宝的人。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和无力。
一支烟很快燃尽，他又点了一支。车窗开着一条缝，下午带着暖意的风吹进来，却吹不散车厢内浓得化不开的烟味和他心头的阴霾。
他就这样在车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看到S大下课的人流开始增多，才猛地回过神。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下午五点了。
他掐灭烟头，发动车子，最终还是一踩油门，朝着S大的方向驶去。他终究是忍不住，他必须亲眼看到她，必须确认一些东西，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的铃声回荡在校园。杨梅抱着书本，和侯年年随着人流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一天的课程加上心事的沉重，让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侯年年挽着她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着晚上想去食堂吃什么，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梅梅，你看那边那棵银杏树，叶子最黄！我们过去拍张照吧？趁着现在光线好！”侯年年指着不远处说道。
杨梅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任由侯年年拉着她走过去。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周围，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又害怕他真的出现时，会是怎样一种冰冷的场面。下午的阳光透过金黄的银杏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秋日特有的干燥温暖的气息。
就在她们站在树下，侯年年拿出手机准备拍照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杨梅？侯年年？”
两人转头，看到周明宇正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似乎也是刚下课。他依旧是那副清矍的样子，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
“周学长。”杨梅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侯年年也笑着挥了挥手。
“课程设计的报告写完了吗？”周明宇很自然地走到杨梅身边，目光落在她脸上，随口问道。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平淡，带着一种学神特有的、专注于学术问题的纯粹感。
“差不多了，还要再修改一下细节。”杨梅回答。对于周明宇，她是感激且尊敬的，对方的几次指点都让她茅塞顿开，在她心里，这就是一位值得敬佩的、乐于助人的优秀学长。
“嗯，有问题可以随时讨论。”周明宇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关于你上次问的那个内存管理的问题，我找到一篇不错的论文，发你邮箱了。”
“真的吗？太谢谢学长了！”杨梅眼睛一亮，这是她目前正在钻研的难点。
周明宇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不客气。正好饭点了，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可以边吃边简单说一下那篇论文的思路。”
他这个邀请发出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出于高效交流学术的目的，没有任何暧昧的成分。事实上，在周明宇的世界里，吃饭、走路时讨论问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这个邀请听在另一个人耳中，却无异于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
陈沉的车，就停在离他们不远处的路边阴影里。他从车上下来，正准备走过去，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金色的银杏树下，午后的阳光为一切镀上暖边，他心心念念的女孩，正和那个照片里的、戴着眼镜的男生站在一起。男生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对她说着什么，而杨梅仰着脸，脸上带着他熟悉的、专注于某事时认真的表情，甚至在听到男生的话后，眼中露出了明显的欣喜和光亮！
那一刻，陈沉感觉自己的血液“轰”的一声全部冲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强压下去的所有怒火、醋意、怀疑和不安，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亲眼看到了！他们果然在一起！那个周明宇，竟然还敢邀请她去吃饭？！
就在他额角青筋暴跳，几乎要失控地冲过去时，他听到了杨梅清晰而温和的回应。
“谢谢学长，不过不用了。”杨梅微微后退了半步，拉近了和侯年年的距离，手臂自然地挽住了侯年年的胳膊，形成了一个亲密的女生同盟姿态，她看着周明宇，语气礼貌而疏离，“我已经跟年年约好一起去吃晚饭了。”
她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巧妙地用侯年年作为了理由，既避免了直接拂了对方面子，也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侯年年也立刻心领神会，笑嘻嘻地接话道：“对啊周学长，我们姐妹俩可是早就约好的！你可不能抢走我的饭搭子！”
周明宇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本就对人情世故不太敏感，此刻也只是觉得可能确实打扰了别人的计划。他脸上没有什么尴尬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好，那下次有机会再说。论文你有空看看。”
说完，他对着杨梅和侯年年微微颔首，便抱着他的书，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背影清瘦，步伐稳健，很快便融入了下课的人流中。
整个过程，从周明宇出现到离开，不过短短两三分钟。
杨梅看着周明宇走远，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不是感觉不到周明宇那份超越普通同学的关注，但她从未有过任何回应，也始终注意保持着距离。刚才的拒绝，是她下意识的反应，她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误会，尤其是在和陈沉关系有些微妙的当下。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这干净利落的拒绝，和她与周明宇站在一起时那被阳光渲染得有些“和谐”的画面，以及那句飘散在风里的“我已经跟舍友有约了”，几乎同时被不远处的陈沉接收到了。
前者的拒绝像是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他一点即将爆燃的怒火；而后者的画面和那句他并未听全（只听到“有约了”）的话语，则像是一根毒刺，更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看到她了。她也看到周明宇了。她拒绝了。可她为什么还能那么平静地和对方说话？为什么对方邀请她吃饭时，她脸上会出现那种专注和欣喜的表情？（他自动忽略了那表情是针对“论文”而非“邀请”本身）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交织——有看到她拒绝对方而产生的、短暂而扭曲的满意；有因为她与别的男生站在一起、相谈甚欢（在他看来）而产生的、更深的刺痛和醋意；还有一股无处发泄的、憋闷了一下午的邪火，因为失去了彻底爆发的理由，而变得更加躁动不安。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阴影笼罩着他高大的身躯，脸色在午后明暗交错的光线下，晦涩难辨，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
侯年年眼尖，率先发现了站在阴影里的陈沉，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杨梅的胳膊，低呼一声：“梅梅！你看那边……是、是陈沉！”
杨梅心脏猛地一缩，猝然转头。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她对上了陈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往日的温柔，没有笑意，只有一片沉沉的、翻滚着未知情绪的暗色。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仿佛让周围温暖的秋日空气都骤然降温。
他来了。
他果然来了。
而且，他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杨梅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张了张嘴，想喊他，想解释，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地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向她。
他的步伐很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下午的阳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侯年年感受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很有眼色地松开了杨梅的胳膊，小声说：“那个……梅梅，陈沉来找你了，我先回宿舍啦！”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开了，留下杨梅一个人站在原地，面对着越来越近的陈沉。
直到陈沉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风尘仆仆的气息，还有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过的、冰冷的气息。
“沉哥……”杨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沉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她，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看清她每一分最真实的想法。他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窒息。
“你……你怎么来了？我给你发信息，你一直没回……”杨梅鼓起勇气，仰头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熟悉的温度。
陈沉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平静，却比咆哮更令人心惊：“我不该来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周明宇离开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不是……打扰你们‘讨论问题’了？”
“讨论问题”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讥诮的意味。
杨梅的脸色瞬间白了，她急切地解释道：“不是的！沉哥，你误会了！周学长他只是刚好碰到，跟我说了一下他发了一篇论文到我邮箱，是关于学习上的一个问题！他刚才确实说一起去食堂边吃边说，但我拒绝了！我告诉他已经跟年年有约了！我们真的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她语速很快，几乎要将心肺都掏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陈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他看到了她的急切，看到了她的委屈，也看到了她眼底那份对他的在意。
可是，那张照片，黄庆才的话，还有刚才她对着周明宇时那专注的神情（即使是因为学术），都像是一根根毒刺，扎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轻易释怀。
他知道，或许事情真的如她所说，只是普通的同学交往。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内心那头名为“占有”的野兽。他受不了任何男性对她表现出过度的关注，受不了她身边出现任何可能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他的梅梅，那么好，那么纯粹，他恨不能将她藏起来，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能触碰。
这种强烈到近乎病态的占有欲，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心惊，却又无法抑制。
他的沉默和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的眼睛，让杨梅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她以为他看到她拒绝周明宇就会消气，就会相信她。可他现在的反应，比直接的质问更让她害怕。
“沉哥……你不相信我吗？”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没有落下来。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那强忍泪水的模样，陈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尖锐地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抹去她的泪水。
但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地顿住了。
他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他必须让她知道，这件事在他这里的严重性。他必须让她以后更加自觉地、彻底地远离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源头。
他收回了手，插进裤袋里，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那泫然欲泣的脸，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刻意的冷硬：“跟我走。”
他没有回答相不相信她。
他只是转过身，率先朝着他车的方向走去，背影挺拔，却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杨梅看着他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用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抬起手背狠狠擦去眼泪，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学校。下午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这沉默令人窒息。
这段曾经充满甜蜜和期待的路，此刻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一颗名为猜忌和不安的种子，已经随着这场由微澜掀起的风浪，悄然埋下。而它最终会生长成怎样的形状，无人知晓。此刻，他们一个在前，用冷漠武装着内心的汹涌；一个在后，用泪水冲刷着满腹的委屈。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一片无声的、压抑的惊雷，在秋日午后的暖阳下，投下了冰冷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