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几乎是拖着脚步回到驿馆的。
他觉得自己不是来出使的，是来参加一场持续了十二个时辰的“江东高管压力面试”的。
从码头到朝堂，从夜半惊魂到鲁府夜宴。
最后还附赠了一场“甲方爸爸现场围观被反杀”的彩蛋环节。
“子龙将军，早些歇息吧。”
孙乾看他一脸魂不守舍，还以为他是旧伤未愈又喝了酒，关切地叮嘱了一句，便回了自己房间。
李默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推开自己房门，把自己摔在席子上，望着房梁发呆。
周瑜最后那一眼，跟激光似的，在他脑子里来回扫描。
“完了完了，肯定被记小本本了……说不定下次见面，就得因为‘左脚踏进会议室’或者‘呼吸频率不对’而被穿小鞋……”
李默哀叹。
“这地方没法待了，人均智商一百八，心眼子比藕眼还多，我就想安安稳稳摸鱼等下班，怎么就这么难！”
他越想越憋闷，越想越觉得这驿馆房间空气都不流通了。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开始写离职报告——
虽然老板是刘备，但甲方爸爸周瑜的眼神杀伤力实在太强。
“不行，得出去透透气，再憋要疯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换下那身闪瞎眼的亮银甲，穿了身普通的青色布衣——
这是出发前柳青塞给他的，说是“必要时低调行事”，现在正好用上。
出门也不能瞎逛。
李默想起夜枭之前神出鬼没塞给他的一张简易柴桑城内地图。
上面有几个标记点，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猫头鹰图案。
当时夜枭只说了一句：“若遇急事，或觉憋闷，可循此散心。”
当时李默还觉得这女人故弄玄虚，现在只觉得这简直是救命稻草！
至少有个目标，比无头苍蝇乱撞强。
他借着夜色，依着记忆中地图的模糊指引，七拐八绕，尽量避开主干道和巡逻士兵。
柴桑城比他想的大，也更复杂，高门大院林立。
时不时还能听到某座深宅里传出的丝竹之声。
“啧，真是朱门酒肉臭……”
李默小声嘀咕，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柳青给的伤药和夜枭给的古怪枯木符都还在，稍微安心了点。
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好像……迷路了。
夜枭那地图画得极其抽象，堪比儿童简笔画。
眼前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完全不在他的“导航”记忆里。
“左边？右边？”李默挠头，“早知道在现代就该多玩玩密室逃脱锻炼一下方向感……”
他凭直觉选了左边那条看起来更幽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似乎有一片不小的园林，树木掩映间，能看到亭台楼阁的飞檐。
空气中也隐隐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嗯？这地方看起来不像寻常人家，地图上有标记吗？好像没有……”
“管他呢，看起来挺安静，进去喘口气就出来。”
他四下张望，发现一侧的院墙有个不起眼的角门，似乎是供下人出入的，此刻虚掩着。
李默鬼使神差地推开门，侧身溜了进去。
门内果然别有洞天。
这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园林，假山玲珑，曲径通幽。
一池春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四周种满了各色花草，晚风送来阵阵馥郁香气。
比起外界的权谋倾轧，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宁静角落。
“哇哦……江东顶级豪宅的私人花园？”
李默顿时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新奇感，紧张心情放松了不少。
顺着鹅卵石小径往里走，忍不住东张西望。
“这假山堆得很有水平啊，这池子里的鱼肯定很贵，这花……呃，不认识，但闻起来挺贵……”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进行着毫无营养的点评。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在古代叫做“私闯民宅”，够拖出去打板子的。
正走着，忽然听到前方假山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声轻柔婉转，却带着化不开的哀愁，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李默吓了一跳，赶紧缩到一丛茂密的竹子后面，屏住呼吸。
心里暗骂自己：李默啊李默，你真是加班加傻了！这是别人家后院！有人的！
他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荷花池边，临水的一块光滑大石上，坐着一位女子。
月光如水，轻柔地洒在她身上。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深衣，未施粉黛，墨玉般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
几缕发丝垂在颊边，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容颜清丽绝伦。
但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轻愁，眼神望着池中摇曳的荷影，却没有焦点。
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者说，很久以前的时光。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周身就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悲伤和寂寥，与这精致的花园格格不入。
李默看得有些怔住了。
他穿越过来，见过的美女不少。
甘夫人的温婉惊惶，糜夫人的刚烈决绝，柳青的冷冽飒爽，夜枭的神秘妖异……
但眼前这位女子，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
一种让人见了就心生怜惜、不忍打扰的脆弱之美。
“这……这是哪家的女眷？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
李默心里嘀咕，现代人的八卦之魂微微燃烧。
“失恋了？还是家里遇到难事了？”
他正想着是悄悄退出去还是继续猫着。
那女子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目光转向了他藏身的竹丛。
李默心里一咯噔：被发现了！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
李默的大脑cpU疯狂运转：
怎么办？说我是路过打酱油的？说我是送外卖的？东汉有外卖吗？！
完了完了，私闯民宅偷窥女眷，这要是被逮住，周瑜估计能直接把我沉江！
他硬着头皮，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从竹子后面挪了出来。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尴尬笑容，拱手行礼，声音都有点发飘：
“那……那个……在下……在下迷路了，误入贵宝地，惊扰了……惊扰了夫人，万分抱歉！我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就想开溜。
出乎意料的是，那女子并未惊慌失措或大声呼救。
她只是微微睁大了那双含愁带忧的美目，打量了一下李默那身普通的布衣。
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化为了然的温和。
她轻轻起身，柔声道：
“无妨。观阁下衣着，是府中新来的护卫？还是哪位大人门下的宾客，不慎走错了路？”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琴声（虽然李默没听过），温柔悦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默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她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太好了！有门儿！
他赶紧顺杆爬，含糊道：
“啊……是，是……初来乍到，对这府中路不大熟，走岔了……打扰夫人清静，实在罪过。”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对方，心里疯狂猜测这是谁。
能住这种规格的院子，气质又如此不凡……
女子微微颔首，似乎接受了他这个解释。
她目光落在李默身上。
看到他虽然穿着布衣，但身姿挺拔。
眉宇间虽有些局促，却并无猥琐之气，反而眼神清亮。
便又多问了一句：“阁下是从北边来的？”
李默心里一紧，谨慎答道：“是……从中原而来。”
听到“中原”二字，女子眼中哀愁更甚，轻声问道：
“北地……现今情形如何？百姓们……可还安好？”
她的问话里带着真切的关切，并非客套。
李默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
想起一路所见，战火连绵，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
他脸上那点尴尬的笑容消失了，叹了口气，低声道：
“不太好……曹丞相与袁本初大战刚过，元气未复，如今又……战端将起。”
“百姓困苦，流离失所者甚众……能安稳度日，便是奢望了。”
他这话说的是实情，也带入了自己这个“社畜”在乱世中只想“安稳度日”的卑微愿望，语气不由得沉重下来。
女子闻言，默然片刻，眼中似有水光闪动，她低下头，轻声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自古皆是如此……只盼这战乱，能早日平息才好。”
李默浑身一震，惊讶地看向她。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话……这道理从一个深宅妇人口中说出，着实让他意外。
而且这观点，简直太现代了！
完全不是这个时代贵族普遍持有的那种“百姓如草芥”的论调。
他不禁对这位陌生的夫人生出几分敬意，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夫人所言极是。打仗争天下，最终苦的都是寻常人家。若能选择，谁不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呢。”
这是他作为现代社畜最朴素的价值观。
那女子抬起头，再次仔细地看了看李默，目光中多了几分讶异和探究。
显然，李默这番“平等”的、充满共情意味的话语，与她平日里接触的武人、官吏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却带着明显焦急和警惕的声音从月亮门处传来：
“阿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是谁？！”
李默头皮一炸，猛地回头。
只见小乔正快步走来，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在月光下很是显眼。
她脸上没了水榭抚琴时的恬淡，柳眉微蹙，一双美目锐利地盯在李默身上，满是戒备和疑问。
她几步走到那白衣女子身前，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微微护住她。
然后再次看向李默，语气不善：“你是何人？为何在此与我阿姊交谈？”
李默心里叫苦不迭：完了！正主来了！还是带着明显敌意的正主！
白衣女子——大乔，轻轻拉了一下妹妹的衣袖，柔声解释道：
“小妹莫急。这位是……是误入此地的宾客或是护卫，并非歹人。我们只是偶遇，闲聊了几句北地之事。”
小乔显然不信，目光依旧上下扫视着李默，像是要从他身上找出什么破绽：
“误入？宾客？护卫？我怎从未见过你？谁带你进来的？你可知这是何处？私闯内苑，该当何罪？”
她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语气咄咄逼人。
李默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再次躬身行礼，态度放得极低：
“在下赵云，字子龙，乃左将军刘备麾下，此次随孙乾先生为使前来江东。”
“确因不熟悉路径，误闯至此，绝无冒犯之意！惊扰了二位夫人，万分抱歉！我这就离开！”
他赶紧自报家门，把刘备使者的身份抬出来，希望能打消对方的疑虑——
毕竟，刘备的使者总不至于跑来孙策遗孀的后花园图谋不轨吧？
果然，听到“刘备使者”和“赵云”的名字，小乔眼中的警惕稍减，但疑虑未消，她挑了挑眉：
“哦？你就是那个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赵子龙？”
她打量李默的目光更加仔细。
似乎想将传闻中那个浑身是胆的猛将和眼前这个穿着布衣、一脸“我想回家”表情的男人联系起来。
大乔也微微露出讶色，轻声道：“原来是赵将军……妾身失敬了。”
“不敢不敢！是在下唐突！”
李默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二位夫人，夜色已深，在下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他再次拱手，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沿着来路快步走去。
他能感觉到身后两道目光一直跟着他。
一道温和带着些许疑惑，另一道则依旧锐利如针。
直到走出那个角门，重新回到小巷。
李默才靠着冰凉的墙壁，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又湿了一层。
“我的妈呀……差点就社会性死亡了……”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
“大乔……小乔……我居然误打误撞跑进乔府（或者孙府）后花园了？”
“还跟大乔聊了会儿民生多艰？这剧情也太魔幻了！”
他一边心有余悸，一边又忍不住回想。
大乔那哀愁脆弱的样子，和她脱口而出的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而小乔那护姐心切、伶牙俐齿的模样，也和她抚琴时的娴静判若两人。
“果然，大佬的女人都不简单……”
李默喃喃自语，摇了摇头，决定赶紧找回驿馆的路。
这“夜游散心”太刺激了，他心脏受不了。
他转身欲走，忽然，一种极其细微的、被窥视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不同于周瑜那带有压迫感的审视，也不同于小乔那警惕的打量。
这道目光……更隐蔽，更遥远，更……冷。
李默猛地抬头，向斜后方那座园林中最高的一栋阁楼望去。
月光下，阁楼顶层的窗户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但他几乎可以肯定，刚才有一瞬间，那里绝对有一道目光，穿透夜色，落在了他的身上。
是谁？
李默的心猛地一沉，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
他不敢再多停留，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消失在了小巷的黑暗中。
阁楼的窗后，一片寂静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