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郡的瘴气,比往年更浓了。
霍弋站在澜沧江的渡口,望着对岸连绵的哀牢山,甲胄上的铜钉被湿气锈成了青绿色。他手里攥着一封皱巴巴的信,是成都陷落前,姜维派人送来的最后嘱托:“南中兵甲尚足,若成都有失,可据险自保,待时而动。”
可“时”再也不会来了。
三个月前,成都传来降讯时,南中七郡的守将炸开了锅。建宁太守爨习拍着案几怒吼:“主辱臣死!我愿率部东进,与邓艾决一死战!”牂牁太守马忠之子马修却垂着头:“成都已降,陛下有诏,令我等归顺,若再出战,便是抗旨……”
霍弋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登上城楼,望着南中士兵操练的校场。那些士兵里,有世代居住在此的夷人,有蜀汉平定南中后迁来的汉人,还有当年随诸葛亮南征的老兵后代。他们的父辈曾跟着诸葛亮七擒孟获,曾在泸水边上立下“永不反叛”的誓言,可如今,誓言要守护的王朝,没了。
“将军,洛阳来的使者到了。”副将姚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语气里带着不甘,“说……说陛下封您为南中都尉,令您即刻解散部众,入朝谢恩。”
霍弋慢慢转过身,渡口的风掀起他的战袍,露出甲胄下那道狰狞的伤疤——那是延熙年间,平定刘胄叛乱时留下的,当时他身中三箭,却死死咬住对方的战袍不放,直到亲兵赶来。
“使者在哪?”他的声音像澜沧江的礁石,带着被水冲刷的冷硬。
“在郡府等着,还带了陛下的亲笔信。”姚崇递过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确实是刘禅的笔迹。
霍弋没接,只是望着校场:“让爨太守和马太守来见我。”
片刻后,爨习和马修匆匆赶来。爨习一身戎装,腰间的环首刀还在鞘里作响;马修则穿着文官的襕衫,手里捧着一卷诏书,脸色苍白。
“将军唤我等,可是要应诏?”马修先开了口,声音发颤,“陛下的诏书写得明白,若不归顺,魏军便要南下……南中百姓经不起战火了。”
“经不起战火?”爨习猛地瞪向他,“当年武侯平定南中,教我们耕种纺织,兴修水利,不是让我们在危难时当缩头乌龟!马太守忘了?你父亲马忠将军,是怎么在南中战死的?他临死前还说,南中是汉家的土地,寸步不能让!”
马修被他吼得后退一步,却梗着脖子反驳:“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汉室已亡,我们守着这南中,又能守到几时?”
“守到死!”霍弋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两人都闭了嘴。他走到校场边,拿起一杆士兵的长矛,掂量了一下,“武侯当年说,南中险远,易守难攻,是蜀汉的根本。他在这里留下的,不只是兵甲粮草,是人心。”
他指着那些正在操练的夷人士兵:“他们的首领,曾被武侯赦过死罪;他们的田亩,是武侯派人丈量分配的;他们孩子读的书,是武侯亲编的《南中教令》。你们说,他们肯降吗?”
校场上,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夷人壮汉正挥舞着铁矛,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嘴里喊着蜀地方言的号子,那是诸葛亮南征时编的军歌。
爨习的眼睛亮了:“将军的意思是……”
“不降。”霍弋将长矛顿在地上,矛尖深深扎进泥土,“但也不东进。”他转向姚崇,“传令下去,加固关隘,囤积粮草,若魏军南下,便据险死守。若他们不来,我们就守着南中,守着武侯的祠堂,守着先帝的年号。”
马修脸色大变:“将军!这是要抗旨啊!陛下在洛阳……”
“陛下在洛阳,过得很好。”霍弋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有酒有肉,有歌有舞,早已忘了南中还有几万将士,在等着他一句‘还于旧都’。”
他从怀里掏出姜维的那封信,递给两人:“姜将军在成都喋血时,陛下在降表上签字;北地王殉国时,陛下在宫里喝着银耳羹。这样的陛下,我们不必等了。”
爨习接过信,看完后狠狠将其攥在手里,指节发白:“将军说得对!我们守的不是陛下,是武侯的恩,是汉家的义!”
马修张了张嘴,看着校场上那些眼神坚毅的士兵,看着霍弋甲胄上的伤疤,忽然垂下头,叹了口气:“罢了……我父亲一生忠于汉室,我若降了,百年后无颜见他。将军要守,我便跟着守。”
霍弋点点头,转身望向澜沧江对岸。那里的哀牢山里,藏着南中最精锐的部族武装,当年诸葛亮曾与他们盟约,世代守护蜀汉的西南边陲。如今盟约还在,人心未散。
“姚崇,”他下令,“派快马去各郡,说我霍弋在此立誓:南中一日不挂魏旗,便一日为汉土。有敢降者,斩!”
“诺!”姚崇抱拳应道,转身离去时,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渡口的风渐渐大了,吹得江面上的瘴气翻滚,像一片流动的雾。霍弋想起建兴三年,诸葛亮南征时,也曾站在这里。那时的瘴气更毒,山路更险,可武侯的船队上,插着密密麻麻的“汉”字旗,士兵们高唱着“汉祚永存”,硬生生劈开了一条通往安定的路。
他那时还是个少年,跟着父亲霍峻的旧部从军,亲眼看见诸葛亮在泸水边,亲手为中毒的士兵喂药;看见他在南中推行“和夷”政策,让夷汉百姓共耕一片田;看见他离开时,南中百姓捧着粮食酒水,跪在路边哭着挽留。
那时的南中,是蜀汉最稳固的后方。可如今,成都陷落,洛阳易主,南中反倒成了汉室最后的孤岛。
“将军,”一个亲兵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一件东西,“从成都逃来的老兵,送来这个,说是……是姜将军的遗物。”
霍弋接过一看,是一块磨损的玉佩,上面刻着“伯约勉之”四个字——他认得,那是当年诸葛亮赐给姜维的。玉佩的边缘有一道新的裂痕,像是临死前被死死攥过。
霍弋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眼眶瞬间红了。他想起姜维在沓中屯田时的身影,想起他在剑阁关顶迎风而立的模样,想起信里那句“伯约尽力了”。
这位从天水来的将军,为了一个不属于他的王朝,拼到了最后一刻。
“把它送到武侯祠去。”霍弋的声音有些沙哑,“和武侯的牌位放在一起。”
亲兵应声而去。霍弋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对爨习和马修说:“明日起,南中各郡的官署,依旧用‘炎兴’年号。百姓要交税,可只交当年武侯定下的数额,多一分不取。”
“诺!”
“还有,”他补充道,“让夷人部落的孩子们,继续读《南中教令》。告诉他们,书里写的‘汉’,不是洛阳的魏,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心里的那点热。”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穿透瘴气,照在澜沧江的水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金。校场上的士兵们还在操练,呐喊声此起彼伏,在山谷里回荡,久久不散。
马修站在霍弋身边,看着这一切,忽然笑道:“或许……我们守不了多久。魏军迟早会来,南中终究会降。”
“或许吧。”霍弋望着远方的哀牢山,语气平静,“但至少我们守过。让后人知道,蜀汉灭亡时,不只有‘乐不思蜀’的安乐公,还有南中几万将士,在瘴气里举着‘汉’字旗,站到了最后。”
爨习握紧了腰间的刀:“就算守到只剩一人,我爨习也会把‘汉’字刻在石头上,让它在南中生根。”
暮色渐渐笼罩了南中,渡口的篝火亮了起来,映着士兵们的脸。远处的武侯祠里,传来隐约的钟声,那是守祠的老吏在焚香祷告。
霍弋知道,南中的坚守,或许改变不了王朝覆灭的结局。就像澜沧江的水,终究要汇入大海,可它流过的痕迹,会永远刻在哀牢山的石崖上。
蜀国的灭亡,从来不是因为疆域的大小,兵力的多寡。当成都的宫墙插起降幡时,当洛阳的宴席上传来“乐不思蜀”的笑谈时,南中烟霭里那点未凉的热血,恰是这个王朝最该被记住的注脚——
有些东西,比兴亡更重。比如信念,比如坚守,比如那些在绝境里,依旧不肯熄灭的星火。
夜风掠过澜沧江,带着水汽的微凉,吹过霍弋的战袍,吹过校场的呐喊,吹向哀牢山深处。那里,无数双眼睛正望着渡口的方向,像望着一个遥远却未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