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阴平雪：天险崩裂处的蝼蚁之穴
正月的阴平道，雪下得没头没尾。
罗宪站在摩天岭的垭口上，凛冽的山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带着冰碴子钻进甲胄的缝隙。他身后，五千士兵正沿着结冰的石阶小心翼翼地挪动，马蹄踏在冰面上，发出“咯吱”的脆响，仿佛随时会碎裂。
“将军，这鬼地方，真能走大军？”副将陈裕裹着厚厚的裘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指着脚下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路，路外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积雪覆盖的岩壁上，还能看到去年塌方留下的碎石。
罗宪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这是丞相诸葛亮在世时绘制的阴平道详图，上面用朱砂标着“险段”“可行军处”“驻兵点”，密密麻麻的注脚里，还写着“此处冬季积雪三尺，不可通行”“需派专人凿冰铺路”。
可现在，图上标注的“驻兵点”早已空无一人。三天前，他们抵达阴平道入口时，只见到一座破败的烽燧，里面积着半尺厚的灰尘，灶台上的铁锅锈得通了底——驻守的三百士兵，不知何时已经跑光了。
“跑了也好。”罗宪低声道，把地图揣回怀里，“留在这里，也是冻死饿死。”
陈裕叹了口气：“也是。听说南中那边乱得厉害，牂牁郡的夷人杀了太守，正往越巂郡打，朝廷调去平叛的兵，走到半路就哗变了——说是家里没粮，回去晚了，老婆孩子都得饿死。”
罗宪的心沉了沉。他从永安带兵西进时，沿途见过太多流民。有个从汉中逃来的老农告诉他，去年冬天，汉、乐二城的士兵为了抢粮，把附近的村子都抄了，“连埋在土里的红薯都挖出来了”。那时他还不信，觉得士兵再饿，也不至于抢百姓的口粮，可现在看来……
“报——”一名斥候从前方折返，浑身是雪，脸色冻得发紫，“将军，前面十里处有个废弃的驿站，里面……里面有具尸体。”
罗宪皱眉：“什么人的尸体？”
“看穿着像是蜀军的斥候，”斥候喘着气，“手里还攥着块羊皮，像是军情简报。”
罗宪心里一动，连忙跟着斥候往前走。那驿站早已被风雪埋了半截，破门框上还挂着“阴平第一驿”的残匾。尸体就蜷缩在驿站角落，身上的单衣早已冻成硬块，手里紧紧攥着的羊皮，被冻得像块铁板。
罗宪费了好大劲才把羊皮从尸体手里掰开，借着雪光一看，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邓艾部田续……在沓中……伐木造梯……似欲……攀阴平……”
字迹到最后越来越乱，像是写的时候手在发抖。
“造梯？”陈裕惊呼，“这悬崖峭壁，造梯有什么用？难不成他们想从悬崖上爬过来？”
罗宪没说话，只是盯着羊皮上的“沓中”二字。沓中在阴平道西侧，与摩天岭隔着一道深谷，那里确实多松木，足够造梯。可他更在意的是，这斥候显然是发现了邓艾的动向，却没能把消息送出去——他是冻死的，还是……
“将军，你看这尸体的脖子。”陈裕忽然指着尸体的脖颈处。
罗宪凑近一看，只见那僵硬的皮肤上，有一圈淡淡的淤青。
不是冻死的。是被人勒死的。
“谁干的？”陈裕的声音有些发颤，“难道是……”
“别瞎猜。”罗宪打断他，目光扫过驿站四周，“把尸体埋了，咱们继续往前走。告诉弟兄们，打起精神，这阴平道里，怕是不止咱们一队人。”
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邓艾的虚张声势是假的，他是真的想从阴平道过来。而这斥候的死，恐怕和那些逃跑的驻守士兵一样，都是有人在刻意掩盖什么。
往前走了约莫二十里，路越来越险。有的地方，石阶完全被积雪覆盖，只能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挪。有个年轻的士兵脚下一滑，惊呼一声就往悬崖下滚，幸好被身边的老兵死死拽住，才没掉下去，可半边身子已经悬空，吓得脸色惨白。
“歇会儿吧。”罗宪让队伍停下，自己则走到一处稍宽的崖边，往下望去。深谷里云雾缭绕，根本看不到底，只有风穿过峡谷的呼啸，像鬼哭一样。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给他讲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故事。那时他觉得，韩信真是神了，能想出这么妙的计策。可现在站在阴平道上，他才明白，所谓的“奇计”，往往是拿人命堆出来的——当年韩信走陈仓道，不知摔死了多少士兵；如今邓艾要走阴平道，又得填进去多少尸骨？
“将军，你看那边！”陈裕忽然指着对面的山崖。
罗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的岩壁上，隐约有黑点在移动。仔细一看，竟是些穿着魏兵甲胄的士兵，正踩着简陋的木梯，一点点往下爬。木梯晃悠得厉害，时不时有梯子断裂，上面的士兵尖叫着坠入深谷，连声音都被风吞没了。
“他们真的在爬！”陈裕倒吸一口凉气，“疯了吗？这简直是送死！”
罗宪的脸色却越来越沉。他忽然明白了邓艾的用意——这不是送死，是赌博。邓艾赌的是，蜀国的防线早已空壳化，赌的是阴平道的守军早已溃散，赌的是成都城里的人还在醉生梦死。
“传我将令，”罗宪猛地转身，声音因寒冷而发僵，却异常坚定，“留下一千人，在这处崖口设伏，用滚石擂木，绝不能让他们爬下来！其余人，跟我往南，去江油关！”
江油关是阴平道通往成都的最后一道关隘，只要守住江油关，就算邓艾爬过了摩天岭，也进不了蜀地腹地。
可他心里清楚，这很难。他带的五千人，一半是从永安调来的老兵，另一半却是临时凑数的民夫，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更要命的是，他们的粮草只够支撑五天——从成都出发时，黄皓说“阴平道离成都近，粮草随到随补”，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句空话。
队伍继续南行，雪渐渐小了些，可路却越发难走。有个民夫走不动了，坐在雪地里哭：“将军，我不走了！我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我要是死在这里，她就没人管了……”
罗宪沉默了片刻，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半块麦饼，递给他：“吃了，再走一段。到了江油关，我就放你回去。”
民夫接过麦饼，眼泪掉在上面，把饼子洇湿了一小块。
走了约莫一天一夜，就在众人快撑不住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灯火。
“是江油关！”有士兵欢呼起来。
罗宪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可走到关下，他才发现不对劲——城门紧闭，城楼上连个哨兵都没有，只有几盏灯笼在风里摇晃，像鬼火一样。
“开门！我是罗宪，奉陛下诏旨前来守关！”他对着城楼喊道。
喊了半天，城楼上才探出头一个脑袋，是个老卒，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问：“是……是罗将军吗？”
“正是！快开门！”
城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老卒带着几个兵丁跑了出来，一个个面黄肌瘦，手里的刀都快提不动了。
“将军，您可来了！”老卒哭丧着脸，“江油关……快撑不住了。”
罗宪走进关内，只见街道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偶尔能听到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粮仓里只剩下几袋发霉的糙米，兵器库里的矛戈，半数都生了锈。
“守将马邈呢？”罗宪问。
老卒支支吾吾：“马将军……前天就带着家眷，往成都跑了。他说……说邓艾快过来了，江油关守不住，早跑早活命。”
罗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扶住身边的墙，才没让自己晃倒。
马邈跑了。江油关的守将，在敌军还没到的时候，就带着家眷跑了。
“将军，现在怎么办？”陈裕的声音带着哭腔。
罗宪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望着那些紧闭的屋门，忽然想起了祁山堡的王含，想起了洮阳的姜维，想起了那些在风雪里冻死的斥候、饿死的百姓。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原来，蜀国的防线，从来就不是被敌人攻破的。
是从内部，一点一点烂掉的。
就像这阴平道上的雪，看似厚实，底下却早已被蝼蚁蛀空，只消一阵风，就能吹得片甲不留。
“陈裕，”罗宪的声音异常平静，“把剩下的粮草分了，愿意留下守关的，就跟我上城楼；想走的，就走吧，往南走，或许还能回家。”
士兵和民夫们面面相觑。有几个民夫犹豫了一下，转身往南跑了，可更多的人，却留了下来。那个从永安来的老卒，把那半块麦饼揣进怀里，拿起一把生锈的刀：“将军，我跟你守！我儿子死在祁山了，我这条老命，也豁出去了！”
城楼上，罗宪望着北方的摩天岭方向。那里，雪又开始下了，隐隐约约，似乎能听到木梯断裂的脆响，听到士兵坠落的尖叫，听到邓艾那支疯狂的军队，正一步一步，朝着这座空壳般的关隘，爬过来。
风穿过江油关的城楼，发出呜咽的声响，像一首提前奏响的挽歌。罗宪握紧了手里的剑，剑身上映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守不住了。
可他还是想试试。
为了那些饿死的百姓，为了那些冻死的斥候，为了那些在祁山、在洮阳浴血奋战的士兵。
哪怕，只是为了给这个即将崩塌的王朝，多撑一炷香的时间。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把江油关的城楼染成了白色。远处的摩天岭，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正缓缓张开它的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