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宫城的紫宸殿里，檀香的烟气在梁柱间缠绕，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滞涩。后主刘禅斜倚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鎏金纹饰，目光落在阶下那盆快要枯萎的铁树——那是去年吴主孙休派人送来的贡品，据说在江南能四季常青，到了蜀地却总也养不活，如今叶片黄得像褪了色的旧锦。
“大将军又上书了？”刘禅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侍立在旁的宦官黄皓赶紧躬身，手里捧着一卷竹简，尖细的嗓音像刮过瓦片：“回陛下，姜大将军的奏疏刚送到，说沓中粮草告急，请求陛下再增调五万石米、三千匹布，还说……还说要从成都卫营抽两千精兵驰援。”
刘禅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他记得上个月刚给沓中送过粮草，怎么又告急了？可他没心思细想，只觉得这些军务像宫墙外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头疼。“知道了，让尚书台去办吧。”他挥了挥手，视线又落回那盆铁树上，“这树要是实在活不成，就扔了吧，看着碍眼。”
黄皓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在盘算着。他刚从相府回来，侍中诸葛瞻正为姜维增调粮草的事犯愁——国库早已空虚，去年秋收的粮食大半都填了前线的窟窿，如今成都城里的粮仓只剩下个底，连禁军的粮饷都快发不出来了。可这话他不能跟陛下说，陛下最烦听这些烦心事，上次提到“粮草不足”，陛下当场就掀了棋盘，说“你们这些大臣，连口吃的都弄不来，养着有什么用”。
“陛下圣明，”黄皓躬着身，声音越发谄媚，“这等琐事，哪用得着陛下烦心？奴才这就去告诉诸葛侍中，让他赶紧办妥。只是……”他故意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刘禅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才接着说，“刚才奴才路过东宫，见太子殿下正跟几个太傅争论，说……说姜大将军连年征战，把蜀地的家底都快耗光了，不如……不如暂时停了北伐，先把百姓的日子过好。”
刘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向来不喜欢太子刘璿，觉得这孩子太像他外祖父刘备，整天板着脸讲什么“民生”“社稷”，一点都没有皇家子弟的洒脱。“他懂什么？”刘禅冷哼一声，“当年丞相在世时，不也年年北伐？若不是丞相打下的底子，哪有现在的蜀国？姜维是丞相看中的人，他办事，朕放心。”
黄皓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他就知道，陛下最吃“丞相”这两个字。当年诸葛亮在世时，陛下虽有不满，却从不敢违逆，如今把姜维跟诸葛亮绑在一起，陛下自然会护着姜维。可他要的不止这些——诸葛瞻、董厥这些老臣总跟他作对，说他“干预朝政”，若能借姜维的事让他们跟陛下离心，往后这宫城里，就没人能挡他的路了。
“陛下说的是，”黄皓顺着话头往下说，“只是太子殿下年轻气盛，怕是被那些老臣撺掇了。奴才听说，诸葛侍中最近总跟光禄大夫谯周来往，谯周那老头，整天写什么《仇国论》，说什么‘小国弱民，安守即可，妄动则亡’，这不是明着咒咱们蜀国吗？”
这话像根细针，扎在了刘禅的心上。他虽然昏聩，却也知道谯周那篇《仇国论》在士人中传得很广，不少人私下里说，谯周说的“小国”就是蜀国，劝陛下别再折腾了。每次听到这些话，他都觉得心里发堵——他是大汉的天子，怎么就成了“小国之君”？
“谯周？”刘禅的声音冷了几分，“他敢妄议朝政？让他把《仇国论》烧了，再闭门思过，没朕的旨意，不准出门！”
“陛下息怒，”黄皓赶紧劝道，“谯周毕竟是名儒，要是处置得太急，怕是会惹得士人非议。不如……让诸葛侍中去敲打敲打他？一来显陛下宽仁，二来也能让诸葛侍中知道，陛下心里是有数的。”
刘禅觉得这主意不错，挥了挥手让黄皓退下，自己则起身走到殿外的回廊上。宫墙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他望着远处锦官城的方向，想起小时候跟着丞相在城楼上看蜀锦外运，丞相指着那些满载锦缎的马车说：“陛下你看，这些蜀锦能换粮食、换战马，有了这些，咱们就能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那时候他信了，觉得丞相就像擎天柱，能撑起蜀国的天。可丞相去世后，天好像慢慢变了。蒋琬、费祎还算稳妥，可到了姜维手里，一切都变得急吼吼的。每年冬天，前线送来的战报越来越短，请求粮草的文书却越来越长。他不是没想过停手，可每次姜维派人回来，都要说“丞相遗志未尽”，他就觉得，自己要是拦着，就是对不起丞相。
“陛下！”一个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司徒董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官帽都歪了，“陛下，不好了！绵竹那边传来急报，说是……说是百姓闹起来了，几千人围着县衙，要官府放粮，还说……还说要去成都找陛下讨个说法！”
刘禅的脸“唰”地白了。他不怕姜维要粮草，不怕诸葛瞻提意见，就怕百姓闹事。当年先主在时，总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虽不全懂，却知道百姓要是真急了，这龙椅怕是坐不稳了。
“怎……怎么会闹起来？”刘禅的声音发颤，“不是刚给绵竹拨了赈灾粮吗？”
董厥叹了口气，脸上满是疲惫：“陛下，那点赈灾粮早就被县里的官吏克扣光了。百姓们家里的存粮吃完了，地里的庄稼又被征去做了军粮，再不闹事，就只能等着饿死了。”他顿了顿，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臣以为，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支援沓中，也不是处置谯周，而是安抚百姓。再这样下去，不用魏军打来，咱们自己就先乱了！”
刘禅被董厥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却乱糟糟的。他想安抚百姓，可国库没钱没粮；想停了北伐，又怕对不起丞相；想治那些贪官污吏，可黄皓说，那些人都是替陛下办事的，处置了他们，谁还肯为陛下效力？
就在这时，黄皓又匆匆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陛下，大喜！邓艾的军队在阴平被姜维拦住了，寸步难行！姜大将军说，只要再增调一批粮草，他就能把邓艾打回去，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趁机收复陇西！”
刘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抢过密信，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字，却觉得姜维的话比董厥的警告好听多了。“你看！你看！”他把密信塞给董厥，语气又变得得意起来，“朕就说姜维能行！邓艾被拦住了，这是好事啊！粮草的事，必须办！就算……就算把宫里的存粮拿出来，也得给姜维送过去！”
董厥拿着密信的手在发抖。他认得姜维的笔迹，可这封信里的字迹潦草，语气浮夸，根本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样子。他更清楚，宫里的存粮是陛下最后的家底，要是动了，万一成都城里也闹起来，连应急的粮食都没有了。
“陛下，万万不可！”董厥急得直跺脚，“阴平地势险要，邓艾怎么可能被轻易拦住？这封信说不定是假的！就算是真的，宫里的存粮也动不得啊！”
“你懂什么！”刘禅猛地推开董厥，脸色涨得通红，“姜维是大功臣，他还能骗朕不成？就按朕说的办，谁要是敢阻拦，朕……朕就治他的罪！”
董厥看着刘禅决绝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知道，陛下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了。朝堂之上，有人忙着争权夺利，有人抱着“丞相遗志”不放，有人只顾着讨好陛下，却没人真正关心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百姓，没人想过，当绵竹的百姓能一路闹到成都，当浣花溪的织户连丝线都凑不齐，这个王朝的根基早已被蛀空，再坚固的宫墙，也挡不住即将到来的崩塌。
黄皓站在一旁，看着董厥失魂落魄地退下，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转身对刘禅躬身道：“陛下英明，奴才这就去安排运粮的事。对了，刚才奴才让御膳房做了陛下最爱吃的酥酪，要不要现在呈上来？”
刘禅的怒气很快消了，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好，好，快呈上来。对了，让伶人们也过来，给朕唱段《羽林郎》，解解闷。”
殿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廊下的宫灯左右摇晃，把刘禅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远处的绵竹方向，隐隐传来百姓的呼喊声，却被宫墙挡着，传不到刘禅的耳朵里。他只顾着品尝酥酪的香甜，听着伶人的唱词，浑然不知，那宫墙的暗影里，正滋生着足以吞噬整个王朝的腐朽，而他脚下的龙椅，早已在无数双绝望的眼睛注视下，开始松动、倾斜。
紫宸殿里的檀香还在燃烧，烟气缭绕中，仿佛能看见诸葛亮当年手持《出师表》的身影，只是那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被浓重的阴影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