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戈壁滩腹地,深夜。
这里没有中原的灯红酒绿,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呼啸的寒风。
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将商队临时搭建的简易营地吹得猎猎作响。
篝火在风中忽明忽暗,将围坐在周围的人影拉得张牙舞爪。
老护卫“老张头”裹着一件破羊皮袄,灌了一口西凉独有的皮囊酒,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去,他被呛得呲牙咧嘴,忍不住骂道:
“呸!这西凉的马尿,劲儿不大,味儿倒是冲!一股子骚味!还是咱们大周的‘透瓶香’带劲,那才是爷们儿喝的。”
在他旁边,墨班的得意弟子、那个化名为“小木”的年轻工匠,此刻正蹲在车队末尾,他没心思喝酒,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几个密封得严严实实,只有酒坛大小的黑陶罐子。
罐口用厚厚的黄泥封死了,还在上面刷了一层桐油,显然对这里面的东西极其重视。
“咋?小木师傅,”老张头凑过来,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其中一个罐子,“这也是酒?你小子藏私货啊?”
“不是酒。”
小木头也不抬,仔细检查着每一条封泥的裂纹,确认没有渗漏才松了口气:“这是我在黑石城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角落里淘来的。当地人管它叫‘石脂水’。”
“那玩意儿?”
老张头一听,脸上露出了更嫌弃的表情,捂着鼻子往后缩了缩:“我也见过,这东西从那种黑石头缝里流出来,黏糊糊,黑漆漆,臭得像死骆驼烂了十天半个月,西凉穷鬼才拿它点灯,那烟大得能把人眼睛熏瞎,你带这破烂玩意儿干啥?咱大周可不缺灯油。”
小木没有理会老张头的嘲笑。
他看着那些黑陶罐,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
“师傅(墨班)说过,这种流质的油,虽然杂质多,烟大,但如果经过蒸馏提纯……或者即使不提纯,只要不让它慢慢烧,而是把它密封在这种一摔就碎的脆罐子里……”
“一旦遇到明火猛烈撞击,那种瞬间爆发出来的热力和粘附力,能把铁都烧红,水都浇不灭。”
他从怀里掏出几根早已准备好,浸过猛火油的麻布条,那是简易的引信,他把这些引信小心翼翼地塞回怀里贴身放好,最后拍了拍那个冰冷的陶罐。
“这就叫有备无患。”
小木站起身,看着漆黑的荒原,低声自语:“万一遇到不开眼的沙盗,这就是给他们准备的……‘惊喜’。”
深夜子时,营地里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了,鼾声此起彼伏。
钱万里披着一件厚重得有些压人的银狐大氅,手里提着一盏防风灯,独自一人在营地里巡视。
他走到一辆马车旁。
这辆车和其他车不同,虽然表面上装满了蓬松轻盈的羊毛,但车轴却被压得微微弯曲,停在那里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钱万里伸手,深深地探入羊毛之下。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
那是无烟煤,是叶玄口中大周工业的“血液”。
他缩回手,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在风沙中奔波而干裂、甚至有些冻疮的手背。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出发前在御书房的那一幕,那个年轻的摄政王指着西凉地图,眼神狂热而坚定地告诉他:“钱掌柜,我要你带回来的不是钱,是大周的命。”
还有那天在天工院,他亲眼看到那台巨大的钢铁怪兽因为缺煤而趴窝时的无力感。
“钱万里啊,钱万里,你这辈子赚的钱,哪怕是天天吃龙肝凤髓,十辈子都花不完了,为什么还要一把老骨头来这鬼地方吃沙子?还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他叹了口气,哈出的白气在灯光下迅速消散。
“以前运丝绸,贩私盐,是为了买地,买房,睡个安稳觉,为了让钱家成为人上人。”
“可现在我明白了……如果大周不够强,如果那种钢铁怪兽动不起来……我的地会被西凉人抢,我的房会被蛮族烧,我睡得再安稳,一旦铁骑破关,我也只是一只待宰的肥羊。”
“殿下说得对,这不是石头,这是大周的血,如果运不回去,那头铁怪兽就动不了,大周的脊梁就挺不直,脊梁不直,我们这些人,永远只能跪着赚钱。”
一阵寒风吹过,钱万里打了个寒颤,那是生理上的冷,也是对未来未知的恐惧。
但他咬了咬牙,用力拍了拍沉重的车辕,仿佛在给自己,也给这辆承载着国运的马车打气:
“这趟买卖,赔上命也得做。”
“商人的命,这次……是系在国运上的。”
黎明前,那是一天中最黑暗,最阴冷的时刻。
原本呼啸了一整夜的风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像一口巨大的黑锅,瞬间扣住了整片戈壁。
连那些原本趴在地上休息的拉车骆驼和马匹,此刻都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不停地打着响鼻,甚至试图挣脱缰绳。
“怎么回事?”
钱万里心中一紧,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抬头看向东方的天际。
那里原本应该是鱼肚白初现的地方,此刻却泛起了一层诡异,浑浊不堪的暗黄色,那颜色不像是朝霞,倒像是一块发霉了千年的陈年尸布,正缓缓地遮蔽天空。
“呜……呜……”
风又起了。
但这一次,风声变了。
不再是那种单纯的呼啸,风中夹杂着一种低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听得人头皮发麻,那声音不像是自然界的风,倒像是无数冤魂在荒原深处齐声哭嚎。
“不好!!”
那个最有经验的老张头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他顾不上穿鞋,直接扑倒在地,把耳朵死死地贴在冰冷的冻土上听了一会儿。
当他抬起头时,那张满是风霜的老脸已经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掌柜的!不对劲!!”
老张头嘶声力竭地大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破了音:
“这不是普通的沙暴!这风里有腥味!!”
“这是传说中从地狱里吹出来的‘黑煞风’!这玩意儿几十年没见过了!一旦卷进去,连骆驼都能被撕成碎片!”
他跳起来,像个疯子一样挥舞着手臂:
“快!把车围起来!围成圈!所有的牲口都赶到中间去!所有人,不想死的都给我钻到车底下去!快啊!!”
商队瞬间炸了营。
钱万里看着远处的地平线。
那里,一道连接天地,高达数百丈的黑色高墙,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压,正在无声而迅速地向他们推来。
而在那黑墙的最顶端,在那滚滚翻腾的黑云之中,隐隐约约,仿佛有一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群渺小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