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离去的背影，最终被沉重的铁门吞噬。
七号车间内，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终于断了。
压抑的空气瞬间被点燃。
“赢了！”
刘波第一个跳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挥舞着拳头，眼眶通红。
“我们赢了！”
张爱国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涨得血红，他没说话，只是走到那台德国熔炼炉前，像抚摸情人一样，用力拍了一下炉身。
“当！”
一声巨响，是他所有情绪的宣泄。
孙大爷默默拧开那瓶宝贝茅台的瓶盖，仰头就是一大口。
滚烫的酒液顺着他的喉咙一路烧下去，带出一声满足而悠长的哈气。
只有李月，她只是靠在冰冷的控制台上，身体紧绷的线条终于柔和下来。
她痴痴地看着那台平稳运转的机床，看着那幽蓝的屏幕上不断滚动的代码，像是在仰望一个由自己亲手创造出的神迹。
“安静。”
林凯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所有人的狂热。
他拿起那片被王建国遗弃在工作台上的叶片模型，在指尖轻轻转动。
金属的光泽，像流水一样划过他平静的眼眸。
“这东西，现在是艺术品。”
他停顿了一下，环视着瞬间安静下来的众人。
“我们的目标，是三百六十片。”
“那是工业。”
他最后说。
“手工作坊，造不出一个国家的未来。”
刚刚还无比喜悦的气氛，瞬间凝固。
秦振国赞许地看了林凯一眼，他走上前，沉声补充道：“我们这台小熔炼炉，一次最多能熔炼出两公斤的合格胚料，连做两片全尺寸叶片都不够。”
“而且，品质的稳定性，无法保证。”
李月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脸色微微发白。
“研究所里，能大规模、高精度、稳定冶炼这种特种合金的，只有第一熔炼车间。”
车间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第一熔炼车间主任，老刘，是王建国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
整个生产部，从科长到处长，几乎全是王建国的人。
找他们要材料，无异于与虎谋皮。
……
天色微亮。
研究所生产调度会的会议室里，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王建国坐在主位，一夜未眠。
他面前的茶杯，水已经凉透了，他却一口未动，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眼神阴沉。
会议室里坐满了各个科室、车间的头头脑脑，他们几乎都是王建国的旧部。
当秦振国带着林凯走进门时，几十道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排斥，甚至是一丝毫不掩饰的敌意。
秦振国视若无睹，坦然地在王建国旁边的位置坐下。
林凯则像个没事人一样，跟在他身后，在预留给攻关组的角落位置上落座。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
一个又一个主任上台汇报生产进度，申请下一周期的资源。
每个人发言时，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王建国的脸色，仿佛那才是决定一切的最高指示。
这不像一场调度会，更像一场对权力的朝拜。
“下一个，‘涡扇-x’项目专项攻关组。”
王建国终于敲了敲桌子，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念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林凯身上。
他们都在等着看他如何像其他人一样，汇报进度，然后低声下气地申请那些被他们牢牢攥在手里的资源。
林凯站起身，却没有走向发言席。
他径直走到了会议桌的最前方。
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他将两样东西，“啪”的一声，拍在了王建国面前的桌上。
一片，是那枚完美得像艺术品的叶片模型。
另一份，是打印出来的、附有详细性能参数的测试报告。
他没有看主位的王建国，也没有看自己的领导秦振国。
他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充满敌意的脸，最终，将视线定格在第一排那个胖胖的身影上。
第一熔炼车间主任，老刘。
“根据赵首长授权，‘涡扇-x’项目，正式向第一熔炼车间下达一级生产任务。”
林凯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
“要求贵车间在72小时内，交付首批500公斤合格的Gh-1型金属陶瓷基复合材料。”
没有请示。
没有汇报。
没有商量。
是命令。
老刘肥胖的身体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搞得一愣。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王建国，看到对方没有任何表示后，他心里有了底。
老刘慢吞吞地站起来，脸上堆起一副公事公办、无可奈何的笑容。
“林组长，您这个要求……我们很难办啊。”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烂熟于心的表演。
“您看，我们车间现有的生产计划，已经排满了，一直排到下个季度。军区还有一批高强度钢的订单等着要呢。”
“再者说，您这个新材料，属于全新物料。按照规定，入厂需要走安全评估流程，这个周期，最快也要一个月。”
“还有，新材料的冶炼，需要重新编写技术规程和操作手册，这得组织专家评审吧？物料采购清单没走，财务预算没批……”
他一条条，一款款，说得慢条斯理，滴水不漏。
每一条都符合规定，每一条都无法反驳。
他用研究所最引以为傲的“规则”，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将林凯这道蛮不讲理的“命令”完美地挡在了外面。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
王建国端起那杯凉透的茶，抿了一口。
他想用这个动作，掩盖自己嘴角已经忍不住泛起的那丝冷笑。
秦振国，这就是你选的人？太嫩了。在规则的迷宫里，他连北都找不到。
然而，林凯没有动怒。
他甚至笑了。
他伸出手，将那份厚厚的数据报告推到一边，只留下那片薄薄的叶片。
他把它推到桌子中央，让所有人都看得见那流畅而完美的曲面。
“刘主任，我不跟你谈流程。”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老刘。
“我只问一个技术问题。”
“以第一熔炼车间的设备和技术实力，冶炼出和这片样品同等品质的材料，你们究竟是——”
林凯的语速陡然放慢，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铅球，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不能，还是不敢？”
轰！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火的尖刀，瞬间刺穿了所有官僚主义的伪装，直插老刘，以及他背后王建国的心脏。
老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承认“不能”？
等于当着全所技术骨干的面，当着秦振国这位总工的面，承认他第一熔炼车间技术无能，他这个主任尸位素餐。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承认“敢”，但万一做不出来呢？那更是欺上瞒下，罪加一等。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用技术尊严设下的，无解的阳谋！
所有人的视线，都从老刘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上，转移到了王建国脸上。
王建国的脸色，已经从阴沉变成了铁青。
他死死地盯着林凯，他知道，这小子在逼他。
逼他用自己的权威，来为这件事背书。
他如果不开口，他整个派系的脸面，他自己作为全所技术权威的尊严，今天就要被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王建国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
全场一震。
“老刘！”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一级任务，必须执行！所有流程，特事特办！”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出了问题，我负责！”
一锤定音。
老刘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连连点头：“是，是，王副总工，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当林凯和秦振国回到七号车间时，迎接他们的是团队成员兴奋而又焦灼的脸庞。
“成了？”刘波激动地问。
林凯点点头。
“准备量产吧。”
“噢！！！”
整个车间爆发出比昨晚更加热烈的欢呼。
他们赢了，用一场漂亮的心理战，攻克了最顽固的堡垒，拿到了量产的“粮食”。
然而，一片欢腾之中，孙大爷没有笑。
他一直围着那台瑞士五轴机床打转，时而俯身倾听，时而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触摸着机身的某个部位，表情格格不入。
当林凯宣布准备开始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加工时，孙大爷走了过来，脸色异常凝重。
他指着控制系统面板上一个毫不起眼的、类似里程表的机械计数器。
“小子。”
他的声音很沉。
“麻烦大了。”
林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排正在缓慢跳动的数字，记录着主轴的累计磨损时间。
“这台机床的特制主轴和高精度滚珠丝杆，是出厂时就配好的一套，独一无二。”
“磨损极限是二十万小时。”
孙大爷用沾着油污的手指，点了点那排数字。
“现在，已经跳到十九万九千八百了。”
他的话音刚落，欢呼声戛然而止。
“按我们接下来这种高强度的加工方式，玩命用，最多再撑一周。”
“一周之后，精度就会全面下降，出来的，全是废品。”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看着林凯，一字一顿地说。
“这东西，全世界，都没有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