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之日,紫宸殿内庄严肃穆。
武帝高踞御座,目光如炬,垂询策问。
所问果然不离边患、吏治、民生等经国要务,其间夹杂着对海防新策的尖锐诘难。
林施与方惠位列诸进士之中,沉稳应对。
她们的回答,没有掉书袋的迂腐,也无刻意求新的浮夸,而是“亲眼见过、亲手理过” 的笃定质感。
谈及边民安置,她们有云川归籍流民的实例。
论及基层吏治,她们清楚胥吏运作的关窍。
即便面对最棘手的海防之问,林施的锐气虽稍受压制,却转化成了更富层次感的战略推演,
方惠的周全则展现为步步为营的可行步骤。
这份与众不同的“务实”气质,显然引起了御座之上的注意。
武帝问罢,未置可否,但目光在二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放榜之日,皇榜高悬。
林施、方惠之名,赫然在列,同赐“进士出身”。
不止她们,这一科金榜之上,女子姓名竟有十数位之多,
虽仍远少于男子,却已不再是零星点缀,而俨然成列,引人侧目。
消息传出,朝野议论纷纷。
保守者暗自心惊,革新者则为之振奋。
这无声的数字变化,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有力地宣告:
女子科举,已非昙花一现的恩典,而正逐渐成为一项稳固的制度性通道。
随后而来的曲江宴,成了这新旧气象交锋的微缩舞台。
宴设曲江之畔,春光烂漫,进士们着崭新袍服,意气风发。
男子进士们依然占据着最核心的位置,高谈阔论,诗酒唱和,风头无两。
林施、方惠与同年女子进士们同处一席。
席间氛围复杂,既有跃过龙门的喜悦与放松,也隐含着身处微妙位置的谨慎与观察。
她们可以听到不远处男子席上传来的喧哗,也能感受到偶尔投来的各异目光,好奇的、审视的、不屑的,乃至略带不安的。
“看,那边穿鹅黄衫子的,便是今科力主跨海征倭的林娘子?”
“啧,听闻其策论杀气过重,不想竟是这般模样。”
“旁边那位沉静的,该是提出连坐问责的方娘子了?其策倒是老成,可惜身为女子……”
“莫小觑,这一科女子竟有如此之多,陛下圣意已明。往后同年之谊,怕是不好论了。”
隐约的议论声随风飘来。
林施眉头微蹙,方惠轻轻按住她的手背,以目示意,
宴饮场合,言行皆在众人眼中,不必回应。
亦有胆大开朗的年轻男子进士,或是出于礼貌,或是真心慕才,举杯遥敬,或遣仆从送来诗笺。
女子进士这边,也渐渐有了回应,虽不似男子那边豪放不羁,却也从容雅致,间或有精妙诗句流出,引来阵阵低叹。
三七之数,虽未平分秋色,却已是一股不容忽视的鲜明存在。
她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悄然改变着“进士”这个群体的构成与交往的规则。
曲江宴至半酣,春光酒意正浓时,御驾竟亲临了。
内侍一声悠长的“陛下驾到——”,
让原本喧腾的宴席瞬间肃静,所有进士,无论男女,皆离席整衣,躬身行礼。
武帝并未着隆重冕服,只一身常穿的赭黄圆领袍,头戴软脚幞头,仪态闲适,在沈箐及几位近侍的陪同下,缓步而来。
天子亲临曲江宴是殊荣,但今次显然不同。
武帝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女子进士聚集的水榭亭台处多停留了片刻,
方才示意众人平身,不必拘礼,可继续宴乐。
圣驾并未往男子进士最聚集的核心区域去,反而信步走向临水一侧的观景高台。
从此处望去,恰好能将曲江两岸,男子进士的豪放诗会与女子进士的雅集清谈,尽收眼底。
乐声与谈笑声渐渐重新响起,只是比先前收敛了许多,无数目光隐秘投向高台。
武帝凭栏远眺,看着下方明显分为两处、却又隐隐有诗词往来应和的情景,
沉默片刻,并未回头,只以恰好能让身侧沈箐听清的音量,淡然问道:
“爱卿见此景,有何感?”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君臣闲谈眼前春色宴饮。
但沈箐深知,武帝问的不是风景,而是风景中那刺眼又醒目的 “三七之数”,
是这短短几年间,因一道恩科诏书而改变的帝国人才图景。
沈箐略一沉吟,并未直接回答感受,而是以更迂回、更贴合近臣顾问身份的方式,陈述事实:
“陛下,臣见此景,首感‘规矩初立,气象渐新’。
往昔曲江宴,只见袍服皆同,今朝却见钗裙列座。
此非宴饮之变,实乃陛下开科取士之制,已然生根。
女子进士从容应对,诗赋酬答不落下风,足证其才学非虚,堪为朝廷所用。”
她顿了顿,声音更稳,指向也更明确:
“次感‘分流而聚,合流可期’。
如今男女分席,看似隔阂,实则是新旧交替间必要的缓冲。
观其往来诗笺,可知交流未绝。
假以时日,待女子为官愈发寻常,这般刻意的区分自然会淡去。
届时,陛下所得,便不再是‘女子进士’与‘男子进士’,而是浑然一体、唯才是举的‘大周进士’ 。”
最后,她将目光从宴席收回,落到武帝侧脸上,话语中带上了属于开创者的慨叹:
“臣最后所感……或可称之为‘破壁之始’ 。
一道墙壁推倒时,砖石松动、尘埃飞扬的景象,
或许不如墙倒那一瞬震撼,却意味着改变已不可逆。
今科女子之多,宴上应对之稳,便是这‘尘埃飞扬’之象。
它有些纷乱,却充满了生机。”
沈箐没有说任何“欣喜”、“欣慰”之类的个人情绪,而是将眼前景象完全置于武帝的国策之下进行解读:
这是您政策成功的体现,是制度落地的必然阶段,是未来更理想状态的起点。
既肯定了现状,又描绘了未来,更将一切成就与可能的纷扰,都归于天子的圣明决策。
武帝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直到沈箐语毕,她才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些女子进士的身上,仿佛在衡量着什么。
良久,她缓缓开口,“爱卿所言‘破壁’,甚为贴切。
砖石尘埃,皆是过程。
朕只望,这新立起来的,是朝廷的栋梁,而非另一堵墙。”
她侧首,看向沈箐,眼中有询问,也有深意:
“沈爱卿,沈章在云川,砌的是什么样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