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这天，天色澄澈，连日阴霾被一扫而空，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上午九点，市公共资源交易中心最大的开标室内，“市中心核心规划区项目”的最终竞标会，即将在这里拉开帷幕。
赵令娟一袭正装和陆沉走在梁耀华身后，一同迈入会场。一路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最后在自己的座位坐下。
冯振华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四平八稳地和周围的人在谈笑风生。
对于赵令娟一行人的到来，他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给。
在所有人都坐定后，一位穿着正式的主持人稳步上台。话筒开启的轻微空响，让喧闹的会场渐渐安静下来，预示着大会即将开始。
这时，礼仪小姐们端着托盘，将一碗碗温热的腊八粥依次放在每位与会者面前。
冯振华笑容可掬地端起瓷碗，如同一位慈祥的长者，对着工作人员方向微微颔首示意，朗声说道：“感谢主办方想得周到啊，腊八节喝腊八粥，暖身更暖心，这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精髓。”
说罢，他极其优雅地用勺子轻轻舀了半勺，送到嘴边尝了尝，然后放下勺子，用纸巾轻拭嘴角，展现出十足的涵养。 整个过程就像一场精心排练的表演，完美展现了他的“亲和”与“格局”。
然而，在他放下勺子后，那碗粥就再也没被碰过。
赵令娟双手捧起温热的粥碗，那暖意从指尖传遍全身。她轻轻舀起粥喝了一口，甜糯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忍不住又连着喝了几口。
“这么好喝吗？”陆沉捧着碗只沾了沾唇，就放下了，他很讨厌甜食！想到前几天收到的消息，心中说不出的烦闷。那个女人原来早有新欢，儿子都那么大了，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赵令娟没发现陆沉的古怪情绪，只是像小鸡啄米一样点了点头。引来陆沉一声低低的嗤笑，赵令娟回他一个无声的白眼。
“开始了。”梁耀华沉声打断两人的互动。
主持人面上挂着得体的职业微笑：“各位领导、各位业界同仁，大家上午好！欢迎莅临本次‘城市未来之心’商业地块开发项目的竞标会现场。本项目不仅关乎一座地标的诞生，更承载着提升城市能级、塑造未来商业样板的重要使命。在此，我谨代表主办方，对各位的前期投入与卓越工作表示衷心感谢！”
“今天的竞标，我们将严格遵循‘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流程核心为——‘一轮报价，综合评标’。”
主持人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有数的几家竞标方代表脸上停留，包括志在必得的冯振华和神情平静的梁耀华，语气加重。
“请各位务必注意，这并非传统的‘价高者得’。我们的专家评标委员会，将严格依据事先公布的评分标准，对各位的企业资质、开发理念、技术方案、过往业绩以及最终报价，进行综合性、多维度的评估。最终花落谁家，取决于综合实力与项目愿景的最佳契合度。”
“现在，我宣布，竞标会正式开始。第一个环节，是项目基石——资质审查。”
“请各竞标方代表，再次确认您所提交的包括企业等级、资金证明、类似项目业绩等在内的全套资质文件，均已完整、真实、有效，并符合招标文件的强制性要求。此环节是参与后续评审的必备前提。”
整个会场的空气，因主持人这句例行公事般的提醒，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青松创投的代表举手发言：“主席，各位评委。鉴于本项目的重要性，我们对投标人‘宏宇集团’的企业诚信与合规经营状况表示严重关切。”
“根据公开信息及司法文书，宏宇集团高管孙某近期因涉及针对竞争对手的商业诽谤、非法窃密等刑事案件，已被省公安厅刑警总队采取强制措施。该案件性质恶劣，充分反映了宏宇集团内部治理存在重大缺陷，其商业信誉已严重受损。”
“我们依据招标文件第x款关于‘投标人须具备良好商业信誉’的规定，郑重提请评委会对宏宇集团的投标资格进行重新审慎评估。”
冯振华阴鸷的目光越过人群，钉在发言的人身上，似乎要盯出个洞来。
青松创投，一个才冒出头几年的小公司，哪里来的胆量？
他将眼神收回，面色平常地敲了敲领口的祥云纹饰扣。
主持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与左右两旁的评委会主席、法律顾问迅速低头交换意见，会场内只能听到压抑的嗡嗡声和纸张翻动的轻响。
几番急促的低语后，主持人抬起头，表情恢复了一种程式化的严肃，对着话筒清晰宣布：“感谢青松创投代表提出的质询。评委会高度重视此事，将立即依据程序对‘宏宇集团’的投标资质进行复核。”他目光转向冯振华的方向，“请宏宇集团代表对此作出解释。”
官方的措辞和严谨的程序，瞬间将现场的私语压了下去，为这场冲突奠定了合法合规的基调，也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宏宇集团一方。
正如所料，冯振华本人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下桌面。他身旁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首席法务立刻起身，语气沉稳却难掩仓促：“主持人，各位委员，我们刚刚得知这一情况，深感震惊。孙某的涉嫌违法行为纯属其个人行为，宏宇集团也是受害者。公司管理层对此绝不姑息，已第一时间对其做出停职处理，并将全力配合相关部门调查……”
这番试图将个人与公司进行切割的辩解，在“商业信誉”这一核心考察点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台下已经有人微微摇头。
就在法务话音刚落之际，之前对冯振华颇为奉承的另一家竞标方代表，一位精干的中年女性，适时地举起了手。
“主持人，我们认同青松创投质询的严肃性。此次项目关乎城市未来，投标主体的综合信誉与管理透明度，应是首要前提。我们支持评委会进行彻底复核。”
这番话如同一把精心计算过的软刀子，没有正面攻击，却彻底将冯振华孤立。会场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之前还在观望的各方势力，此刻都清晰地看到了风向的转变。这不是菜市场的喧闹，而是一种更冰冷的、利益重新权衡时的低语。
端坐在主位的冯振华，脸上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起来。那副精心维持的“慈祥长者”面具出现了裂痕。他的眼神不再平和，而是透出一股阴鸷的寒光，死死盯住前方空无一物的某处。
“梁耀华……是梁耀华！” 这个念头如同毒刺般扎入他的脑海。他想起赵令娟那张意味深长的脸，瞬间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局。
一股被自己视作蝼蚁的人一击致命的暴怒和奇耻大辱，猛地冲上头顶。他失态地一挥手，想将面前那碗象征“圆满”的腊八粥推开，瓷碗在桌面划出刺耳声响，浓稠的粥汁溅了出来，与他此刻内心的狼狈不堪形成了残酷的对照。
评委会的合议短暂而高效。主持人再次起身，宣读结果时，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经评委会合议，认为宏宇集团目前确实存在影响商业信誉的重大不确定性。为保障招标的绝对公平公正，现决定：暂停宏宇集团本次的投标资格，后续处理待详细调查后再行通知。”
一锤定音。冯振华在这场最重要的战役中，被当场宣判出局。
冯振华没有等待会议结束。他在随从惊慌的簇拥下，猛地站起身，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朝出口走去。
全场各种目光——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惋惜，更多的是商业性的冷漠——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背上。这与他一小时前入场时风光无限、众人簇拥的场景，形成了极具讽刺意味的对比。
而自始至终，梁耀华和赵令娟都面色平静，未曾流露出丝毫得意，这种极致的克制，比任何欢呼都更具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