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台价值两百万的便携式气质联用仪已经停止了工作，但屏幕上那片狰狞的、代表着无数种超标致癌物的黑色峰林，依旧亮着，像一座刻在视网膜上的墓碑。
“一场持续了六年的，系统性的大屠杀。”
陈京源沙哑的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脏。
马东国捏着那张薄薄的报告单，手指抖得厉害。他这辈子见过的案卷堆起来比人都高，上面记录的贪腐金额从几万到几千万，他都曾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可那些数字，在眼前这张写满了化学名词和天文数字般浓度单位的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钱，是可以量化的罪。而这纸上的东西，是无法估算的，正在进行时的，对生命的无差别剥夺。
他的目光从报告单上移开，望向丁凡。
丁凡没有说话，他只是接过了那张纸。纸张很轻，但在他手里，却重逾千斤。他看得非常仔细，从第一个化合物名称，到最后一个小数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震惊，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可马东国却从这极致的平静中，读出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怖。
陈京源的两个学生，脸色惨白地收拾着仪器，动作间带着一种魂不守舍的僵硬。他们是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习惯了在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与数据打交道，何曾见过如此赤裸裸、血淋淋的现实。今晚的一切，彻底击碎了他们对专业的认知，也让他们第一次明白了导师口中那句“我们的研究，是为人，不是为纸”的真正分量。
陈京源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闭着眼，花白的头发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萧索。那张刻满了执拗与方正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悲哀。
胜利了吗？
不。
这只是把一个早已存在的地狱，用科学的方式，重新描摹了一遍而已。
“书记……”马东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嘶哑，“现在……怎么办？拿着这个……直接回省里，找王书记？”
“找王书记？”丁凡终于抬起头，他将那张报告单仔细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动作轻柔，像是在收藏一件绝世珍品，“然后呢？王书记拿着它，在省委常委会上拍桌子？跟那些与王福生、赵大龙背后势力有牵连的人，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政治博弈？”
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等他们吵出个结果，龙山村的井里，可能又多了几个冤魂。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该局限在江东省这个棋盘上。”
丁凡的目光，穿透了车窗，望向漆黑的夜空。
“要对付一场瘟疫，不能只靠一个地方的医生。必须把警报拉响，让最高级别的防疫中心介入，从源头进行封锁、隔离、消杀。一个不留。”
马东国愣住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
“您的意思是……”
“回省城。”丁凡没有直接回答，他拍了拍司机的座椅，“去一个绝对安全，网络绝对干净的地方。”
……
军用直升机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撕裂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机舱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京源一直沉默着，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山川与河流，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这片被他深爱，也被他痛惜的土地。
马东国坐立不安，他一会儿看看陈京源，一会儿看看丁凡，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他几十年的纪检经验，渺小得不值一提。
“我以前觉得，抓那些贪个百八十万的家伙，就算是大案要案了。”最终，他还是没忍住，用一种近乎自嘲的语气，打破了沉默，“现在才发现，跟今晚这事比，我那几十年，跟在菜市场抓小偷差不多。”
这句带着黑色幽默的话，让机舱里的气氛稍稍松动了一些。
陈京源的一个学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立刻又意识到场合不对，赶紧捂住了嘴。
丁凡也看了马东国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暖意。
“马老，苍蝇老虎都要打。没有你们这些在菜市场抓小偷的，那市场早就烂透了，等不到打老虎的人来。”
马东国心里一热，这位年轻的领导，总能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说出最熨帖人心的话。
直升机没有返回省军区，而是在省城郊外一处废弃的雷达站降落。陈阳早已等候在此，他带来了一辆普通的民用越野车，以及一个密封的银色手提箱。
“书记，都准备好了。”陈阳将手提箱递给丁凡，“绝对物理隔绝的军用级笔记本，一次性加密卫星线路。用完之后，电脑和线路会自毁，不留任何痕迹。”
丁凡点点头，接过箱子。
他看向陈京源：“陈教授，报告的电子版，还有取证过程全部的原始视频，我需要一份。”
陈京源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对他那个戴眼镜的学生说：“小李，把‘审判日’文件夹，拷给他。”
“审判日”，一个简单直接，却又充满悲壮色彩的名字。
丁凡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陈京源，郑重地说道：“陈教授，还有马老，以及两位同学。从现在开始，到事情了结之前，为了你们的安全，可能需要暂时委屈一下，住在一个我们安排的地方。那里很安全，但可能不太自由。”
陈京源摆了摆手，脸上是看透一切的淡然：“我这个糟老头子，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只是我这两个学生……”
“老师，我们不怕！”那两个年轻人异口同声，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丁凡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拜托了。”
……
一间没有任何窗户的地下安全屋。
这里曾经是战争时期的一个备用指挥所，墙壁是半米厚的钢筋混凝土，足以抵御重磅炸弹的直接攻击。
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盏发出白光的台灯。
丁凡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打开了那个银色的手提箱。
军用笔记本的外壳是粗糙的磨砂黑，没有任何标识。开机之后，没有操作系统界面，直接进入一个简陋的、只有几个命令符的程序。
他将学生李科拷贝给他的U盘插了进去。
屏幕上，很快显示出“审判日”文件夹里的内容。
【现场检测报告-绝密.pdf】
【A组-排污口全程摄录-原始文件.mp4】
【b组-取样封存过程-原始文件.mp4】
【c组-现场分析操作-原始文件.mp4】
……
丁凡没有立刻动手，他闭上眼，脑海中开始飞速运转。
“系统，调取国家环保部督查司、中央纪委第八纪检监察室的最高级别匿名举报通道，并分析其处理优先级和安全等级。”
【正在分析……分析完毕。】
【目标一：国家环保部督查司‘利剑’系统。安全等级：最高。处理优先级：最高。该通道由督查司司长单线掌握，任何举报信息会第一时间直达其终端，绕过所有中间环节。】
【目标二：中央纪委第八纪检监察室‘啄木鸟’系统。安全等级：最高。处理优先级：最高。该系统为巡视与专案组专用，举报信息会同步发送至主任及两位副主任终端，三人交叉验证，确保信息不被单一环节截留。】
两个名字，清晰地浮现在丁凡的脑海中。
很好。
他睁开眼，开始着手准备那份“举报材料”。
他没有把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发过去。那样只会让信息过载，抓不住重点。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开始打字。
他没有用任何激烈的言辞，没有控诉，也没有怒骂。通篇都是最冷静、最客观的陈述。
“致国家环保部、中央纪委负责同志：”
“附件为江东省江州市华泰化工厂，于x年x月x日凌晨1点05分，向清江下游进行高浓度、未经处理的工业废水排放的现场记录。”
“附件一，为具有国家一级资质的江东省环境监测中心站首席专家陈京源教授，亲笔签名并出具的现场水样检测报告。报告显示，废水中苯胺、硝基苯等数十种强致癌物，浓度超国家标准上限数千倍至数万倍不等。”
“附件二、三、四，为排污、取样、检测全程无剪辑录像，可与报告相互佐证。”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敲下了最关键的一段。
“经初步调查，该企业系统性、大规模偷排行为已持续六年之久，下游龙山村等多个村庄已出现‘癌症村’现象，数百村民生命健康受到严重威胁。而江州市环保局局长王福生，在此期间，不仅利用职权为其提供庇护，更涉嫌收受该企业巨额贿赂，并与企业高管赵大龙存在巨额不明资金往来。”
最后，他调取了系统早已生成好的，关于王福生和赵大龙之间利益输送的几份最核心的证据——一段两人在会所里商议如何应付环保检查的录音，以及一份赵大龙通过海外公司向王福生亲属账户转账的银行水单。
他将这两份“小礼物”，一并打包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此事关乎国法威严，关乎数百人性命。恳请彻查。更多相关证据，将根据调查进展，择机提交。一个关心江州未来的普通公民。”
没有落款，没有身份。
但那句“择机提交”，却是一句不动声色的威胁。它在告诉收件人：我手里还有牌，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在看着。
丁凡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文件打包成一个加密压缩包。
他熟练地通过笔记本内置的程序，连接上“利剑”与“啄木V鸟”系统。屏幕上，跳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上传界面，一个背景是出鞘的利剑，一个是一只目光锐利的啄木鸟。
他将文件拖拽进去，点击了“上传”。
进度条开始缓慢地移动。
1%……10%……50%……
地下室里，只有笔记本散热风扇发出的轻微嗡鸣。
丁凡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那跳动的数字。
他知道，当这个进度条走到100%的时候，一颗足以引爆整个江东省官场，乃至在京城都掀起一阵波澜的炸弹，就将被成功点燃。
而他，就是那个亲手递出火种的人。
99%……
100%。
【上传成功。】
【文件已送达。】
屏幕上弹出两个绿色的对话框，随即，整个电脑屏幕闪烁了一下，瞬间变成一片漆黑。一股烧焦的味道从机箱里飘出。
程序，启动了自毁。
丁凡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门外，陈阳正焦急地等待着。
“书记……”
丁凡没有看他，只是抬头望向天空。
东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通知周海龙，”丁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收网。把王福生和赵大龙，给我看死了。在京城的人到之前，他们两个，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国家环保部督查司司长办公室，一位年近六旬、目光沉静的男人，正准备结束一夜的加班。他桌上的电脑，突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有别于普通邮件的提示音。
屏幕一角，一个利剑形状的图标，正闪烁着刺目的红光。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立刻坐直了身体，点开了那个图标。
几乎在同一时间，中央纪委大院深处，一间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的监控中心里，警报声大作。负责夜班的分析员看着屏幕上那个不断放大的啄木鸟图标，以及标注着“特急-最高加密”的字样，手忙脚乱地抓起了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
“主任！‘啄木鸟’有动静了！来源……来源是江东省江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