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办公楼的大厅，人来人往，脚步声都仿佛被厚重的地毯吸收，只剩下一种流动的肃静。空气里混合着陈年木料、高级香烟和打印机墨粉的味道，这是权力的气味。
张敬源脸上的笑容，比这大厅里的灯光还要明亮柔和，他握着丁凡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动作亲昵得恰到好处，既显长辈的爱护，又不失省委大员的矜持。
“陈副书记一直对你赞不绝口……特意嘱咐我，务必请你赏光，在麒麟阁小聚一下……”
每一个字，都像浸了蜜的刀片。
麒麟阁。陈国华。
丁凡的脑海里，那条没有署名的短信再次浮现——当心捕蝇草。
这株以省委副书记之名浇灌的捕蝇草，这么快就张开了它甜美而致命的颚。
一旁的王建国秘书，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邀约毫无察觉，但丁凡能感觉到，他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泄露了一丝紧张。
丁凡脸上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诚恳，握着张敬源的手微微用力，以示尊重。“张部长，您这么说我实在是太惭愧了。能得到陈副书记的肯定，是我莫大的荣幸。”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像一个初入高层圈子，被前辈提携而感到不知所措的年轻人。
“只是……”丁凡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实在是不巧，王书记刚刚才给我压了担子，让我牵头组建‘全省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还交代了几个急活儿，让我马上拿出个章程来。我这正准备回去就开个通宵，把框架先搭起来，明天一早好跟王书记汇报。”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对陈副书记的无限敬仰与遗憾，又不动声色地搬出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王建国。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为了工作，为了王书记交办的改革大业。
谁能指责一个为了工作废寝忘食的干部？
张敬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半秒。他没想到丁凡如此滑不留手，用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个“赏光”给挡了回去。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丁凡，那双温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锐利。
“哎呀，原来是这样！”张敬源立刻换上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握着丁凡的手又拍了拍，力度大了几分，“你看我，光顾着传话，都忘了这茬。王书记对你委以重任，这可是天大的事，绝对不能耽误！工作要紧，工作要紧！”
他表现得比丁凡还要通情达理，“那这样，我跟陈副书记去解释。等丁书记你忙完这阵，我们再约，到时候我给你赔罪！”
“张部长您千万别这么说，该赔罪的是我。”丁凡的姿态依旧谦卑。
两人又虚与委蛇地客套了几句，张敬源才笑着松开手，转身离去。他走得不快，背影挺拔，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王建国的秘书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低声对丁凡说：“丁书记，我们走吧。”
坐进返回酒店的车里，陈阳早已等得不耐烦，一见丁凡就嚷嚷开了：“书记，您可算回来了！刚才那位是谁啊？看那派头，官不小吧？跟您聊了那么半天。”
“省委组织部，张敬源部长。”开车的马东国替丁凡回答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
“组织部！”陈阳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又兴奋起来，“他找您干嘛？是不是要给您升官啊书记？您现在都是市委书记了，再升可就是……副省级别了！”
丁凡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马东国从后视镜里看了丁凡一眼，知道事情不简单，便呵斥陈阳：“就你话多，安分点。”
陈阳撇撇嘴，不敢再多问。
车内的气氛沉默下来。丁凡的脑子里，正在复盘刚才与张敬源的每一次对话，每一个表情。
张敬源的热情，陈国华的邀请，麒麟阁的饭局……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目的：试探，以及拉拢。如果拉拢不成，下一步，可能就是陷阱。
“捕蝇草”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回到下榻的省委招待所，丁凡刚进房间，王建国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丁凡，你是不是碰到张敬源了？”王建国的声音里没有了下午的畅快，多了一丝严肃。
“是，在楼下大厅碰到的。他代陈国华副书记邀请我晚上去麒麟阁吃饭。”丁凡平静地回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怎么回的？”
“我说您给我安排了紧急任务，要连夜加班，婉拒了。”
“干得好！”王建国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冷笑一声，“陈国华这只老狐狸，鼻子倒是比谁都灵。南陵的火刚烧起来，他就坐不住了，想来探探你的底。”
丁凡没有接话，他知道王建国还有下文。
“丁凡，有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王建国的语气变得异常郑重，“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江州市委书记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
“今天上午，京城，最高层的一个小范围碰头会上，提到了你的名字。”
丁凡的心跳，漏了一拍。
尽管他早有预料，但当这句话从王建国的口中得到证实，他还是感到了一股电流从脊椎窜起。
“会议的主题，是关于探索新时期地方治理体系和反腐倡廉制度建设的创新路径。会上，一位核心领导同志，亲自提到了江州市的‘阳光政务’和‘权力清单’制度，并且，点名表扬了你在南陵事件中的果决和担当。”
王建国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领导说，我们的干部队伍里，就需要有丁凡同志这样，既有改革创新的闯劲，又有敢于向积弊顽疾亮剑的勇气的年轻干部。他要求中组部和中纪委，要持续关注你的成长。”
丁凡默默地听着，他能想象到，在那个决定着国家走向的会议室里，当自己的名字被提及，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他不再是一个偏安一隅的地方诸侯。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放在显微镜下，被最高层审视。
“所以，你明白了吗？”王建国继续说道，“你已经从一颗区域性的棋子，变成了一颗有可能影响全国棋局的棋子。你的成功，会成为改革派的一面旗帜。但同时，你也会成为所有守旧势力、既得利益集团的眼中钉，肉中刺。”
“陈国华的这次邀请，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会有无数的糖衣炮弹，无数的明枪暗箭，朝着你射过来。他们会研究你，分析你，寻找你的每一个弱点。丁凡，你未来的路，会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凶险。”
丁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窗外的天空，晚霞如血。
“王书记，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王建国似乎放心了一些，“记住，你是改革的推动者，但你不是孤胆英雄。你的背后，站着我，站着省委，甚至站着更高层支持改革的力量。放手去干，但也要保护好自己。”
挂断电话，房间里一片寂静。
丁凡走到窗边，看着远方城市的剪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京城高层的关注，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它让他拥有了更强的政治势能，但也让他彻底暴露在了聚光灯下，再无退路。
陈国华……
丁凡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锋芒。
既然这株捕蝇草已经主动张开了怀抱，自己如果不去闻一闻它蜜汁的香气，岂不是太辜负主人的盛情了？
他拿出手机，没有打给王建国，而是找到了周海东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周海东略带疲惫但依旧沉稳的声音：“丁书记？”
“周主任，没打扰您吧？”
“刚开完案情分析会，正准备喘口气。你找我，肯定不是为了请我喝茶吧？”周海东开了个玩笑。
“茶要喝，但不是现在。”丁凡的语气很平静，“周主任，我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谁？”
“省委副书记，陈国华。”
电话那头，周海东的呼吸，明显停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