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档案室的空气，阴冷而凝滞，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被厚厚的尘埃包裹，放慢了脚步。
丁凡的指尖，还停留在那个破损的牛皮纸档案袋上。褪色的蓝墨水写就的“林海”二字，像一个沉入水底多年的名字，被他从遗忘的淤泥中打捞了出来。
“关于市公安局刑警林海，被诬告陷害一事的调查材料（已中止）。”
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无力和不甘。
丁凡没有立刻抽出这份档案。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脑海里还在回响着刚才与周立国的那番对话，以及自己最终做出的那个决定。
拒绝一步登天的机会，选择留在江州这片泥泞的土地上，继续当一个“清道夫”。
这个决定，在任何人看来，都近乎于愚蠢。
但他心里却无比清明。他不是圣人，没有普度众生的宏愿。他只是一个意外获得了屠龙之术的凡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屠龙之前，必须先为自己筑起一座最坚固的堡垒。否则，龙血溅落之时，第一个被腐蚀掉的，就是屠龙者自己。
江州，就是他的堡垒。
而周立国，是他在这座堡垒里，必须争取到的，最坚实的盟友。
他刚才那番“为家乡父老做实事”的陈词，七分是真情实感，三分是说给周立国听的阳谋。他要让周立国看到，自己的“根”在江州，自己的野心，是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而不是把他当成一块跳板。
只有这样，周立国才会毫无保留地，将他自己，以及整个江州市纪委的未来，都押注在自己身上。
正思索间，口袋里的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
依然是周立国的号码。
“上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洗去了之前所有的复杂情绪，只剩下一种不容置疑的简洁和果断。
丁凡将那份关于林海的档案从铁皮柜的缝隙里抽了出来，夹在腋下，转身走出了档案室。
当他再次推开周立国办公室的门时，发现里面的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周立国没有坐在办公桌后，也没有站在窗前，而是坐在了待客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副围棋。黑白棋子，散落在棋盘两侧的木碗里，温润如玉。
他自己捏着一枚黑子，正对着空无一人的棋盘，凝神沉思。
“会下棋吗？”周立国头也没抬，问道。
“会一点，很臭。”丁凡实话实说。
“坐。”周立国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陪我下一局。”
丁凡有些诧异，但还是依言坐下，将那份档案袋放在了身侧的沙发上。
周立国将装着白子的棋碗推到他面前，然后“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黑子，落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起手天元。
这是最不合章法，也最霸道的一种开局。意为“中宫独尊，俯瞰全局”，充满了掌控一切的野心。
丁凡看着那枚落在棋盘正中央的黑子，忽然明白了周立国的意思。
他没有去思考什么布局和定式，只是平静地捏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的右下角，一个毫不起眼的“三三”之位。
守拙，固本，先求安身，再图立命。
周立国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丁凡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魏书记那边，我已经回过话了。”他一边思索着下一步棋，一边看似随意地说道，“我告诉他，丁凡同志虽然年轻，但党性原则很强。他认为自己在林远山案中，只是履行了一名纪检干部的本职工作，其中有运气的成分，不敢居功。他觉得自己的基层工作经验尚浅，还需要在江州这个复杂的环境里，多摔打，多磨练，才能更好地为党和人民服务。”
丁凡捏着棋子，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还说，”周立国落下第二颗黑子，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清脆悦耳，“江州的情况，就像一盘下到一半的棋。林远山这颗最大的恶龙虽然被屠了，但棋盘上还散落着他无数的‘劫材’和‘余味’。丁凡同志希望能亲手下完这盘棋，为江州肃清余毒，给市委和全市人民一个交代。他说，这比他个人的荣辱升迁，更重要。”
周立国抬起头，看着丁凡，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你猜，魏书记听完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沉默了大概有十秒钟。”周立国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然后，他说了八个字。”
“哪八个字？”
“‘后生可畏，守土有责’。”周立国一字一顿地说道，“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
丁凡的心头微微一震。
他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而且，是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
周立国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丁凡的“谦逊”和“觉悟”，又点明了他留在江州的“使命感”，更巧妙地将丁凡的行为，上升到了“为党分忧，为地方负责”的高度。
魏宏书记听完，非但不会觉得丁凡不识抬举，反而会对他高看一眼。一个不贪慕虚荣，甘愿扎根基层啃硬骨头的年轻干部，在任何领导眼里，都是值得欣赏和保护的。
“你小子，这一步棋，走对了。”周立国看着棋盘，悠悠地说道，“留在江州，于你，于我，于整个江州市纪委，都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但既然决定留下来，当这个‘清道夫’，那我就不能再让你赤手空拳，拿着一把破扫帚去跟一群豺狼搏斗了。”
他从身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两份文件，推到丁凡面前。
“这是市委常委会刚刚通过的两个决议。”
丁凡拿起第一份文件。
《关于调整江州市纪委监委部分内设机构职能的决定》。
文件内容很长，但核心只有一条：为了适应新形势下的反腐斗争需要，提高办案效率，决定在第一监察室内部，增设一个“专案初核小组”，由第一监察室副主任丁凡同志，兼任组长。
小组的职权描述得非常清晰：对所有进入市纪委的举报线索，以及历史遗留的积案，拥有独立的初步核查权、调查谈话权和调取相关单位资料的优先权。初核结论，可直接上报市纪委书记办公会。
丁凡的呼吸，微微一滞。
这已经不是授权了，这几乎是分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