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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振国被带走后的第二天，江州的太阳照常升起，但市委大院里的天，却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灌进来凛冽的寒风。
往日里热络的走廊变得空旷，偶有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擦肩而过，也只是眼神交汇一瞬，便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错开，谁也不愿多说半个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和揣测，仿佛每一片飘落的树叶背后，都藏着一双眼睛。
政法委书记，市委常委，就这么在一夜之间，从权力的牌桌上被抹掉了。
这消息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江州官场这个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滔天巨浪。那些曾经紧跟钱振国脚步的人，如今人人自危，办公室的灯彻夜亮着，碎纸机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而那些曾经被他打压过的，则在暗中弹冠相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风向，准备迎接权力真空后的重新洗牌。
这场风暴的中心，却异常平静。
市纪委，丁凡的办公室里。他正站在窗前，俯瞰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昨夜的狂喜与激动已经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为深沉的冷静。他知道，扳倒钱振国只是第一步，是为后续的一切扫清障碍。真正的正义，需要一个完整的闭环。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周立国打来的。
“小丁，中级法院那边，李志强案的重审程序已经启动了，今天上午十点，公开审理。”周立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么快？”丁凡有些意外。
“特事特办。”电话那头的周立国言简意赅，“魏书记亲自过问的案子，市政法系统现在需要用一场公正的审判，来挽回自己的声誉。没有人敢拖延，也没有人敢再做手脚。”
“我明白了。”丁凡说。
“你不去现场看看吗？”周立国问。
丁凡沉默了片刻，看着窗外那片刺眼的阳光，轻声说：“我就不去了，周书记。有些人，有些事，还是留在幕后比较好。”
他不想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更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和这件案子联系在一起。他是黑夜里的审判者，黎明到来时，就该隐去身形。
“也好。”周立国似乎明白了丁凡的顾虑，“有结果了，我通知你。”
挂掉电话，丁凡坐回椅子上，打开了法院的庭审直播网站。屏幕上，庄严的国徽悬挂在高处，法官、公诉人、法警……一切都显得那么肃穆。
上午十点整，庭审开始。
当李志强被法警带入被告席时，丁凡的瞳孔微微收缩。
尽管在直播画面里，隔着一层屏幕，他依然能感受到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浓得化不开的死气。十几年的牢狱之灾，像一把最钝的刻刀，将他所有的棱角和生气都磨掉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囚服，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一块干涸龟裂的河床。
他全程低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仿佛他只是一个被牵着线的木偶，被动地走完这场与他无关的程序。
丁凡还记得在监狱里见到他时，当自己提到那封信，他眼中曾爆发出何等惊人的光亮。可现在，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又熄灭了。或许，在他看来，这又是一场走过场的骗局。
庭审的流程，快得超乎想象。
由于钱振国的倒台，以及“黑豹”鲍力的落网和关键证据的出现，整个案情已经清晰无比。公诉方当庭出示了新的证据，包括鲍力的部分供述、当年被钱振国刻意隐藏的对李志强有利的证据，以及一份由市纪委提供的、关于钱振国如何滥用职权干预司法的调查说明。
证据链完整、清晰，无可辩驳。
整个过程，李志强都像一个局外人。他麻木地站着，麻木地坐下，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辩护律师在慷慨陈词，旁听席上他白发苍苍的妻子在掩面哭泣，但他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丁凡静静地看着，他能理解李志强的心情。希望，对于一个被绝望反复折磨过的人来说，是最奢侈，也是最不敢触碰的东西。被骗得次数多了，就不再相信了。
审判长敲响了法槌。
“下面，由本庭对李志强合同诈骗一案的重审，进行当庭宣判。”
法庭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审判长的身上。旁听席上，李志强的妻子死死地捂住嘴，身体因为紧张而剧烈地颤抖着。
丁凡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双眼紧紧地盯着屏幕。
审判长拿起判决书，用一种清晰、洪亮、不带任何感情、却又充满了力量的声音，开始宣读：
“经本庭审理查明，原审被告人李志强在与……的商业活动中，其行为不构成合同诈骗罪。原审判决采信的关键证据，系由时任市政法系统主要领导干部钱振国，胁迫社会人员鲍力等人，以非法手段获取并制造，违背事实，程序严重违法……”
审判长每念一句，李志强的身体就微不可察地颤抖一下。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张死寂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迷茫和难以置信，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沉入黑暗的深渊前，突然看到了一束光。
“……原审判决认定事实错误，适用法律不当，审判程序违法。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五十六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审判长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了李志强的身上。
那一刻，整个法庭的空气都凝固了。
“一、撤销江州市中级人民法院（20xx）刑初字第74号刑事判决。”
“二、宣告，被告人李志强，无罪！”
“无罪”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寂静的法庭里轰然炸响！
李志强猛地一震，整个人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
他看着审判长，又缓缓地转头，看向旁听席上那个早已哭成泪人的妻子。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
一秒，两秒，三秒……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那双早已干涸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紧接着，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他不是在哭泣，他只是在流泪。无声地，汹涌地，仿佛要将这十几年来积攒的所有委屈、痛苦、绝望和不甘，都随着这泪水，一次性排泄干净。
“哇——”
旁听席上，他的妻子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整个法庭，在短暂的死寂之后，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和议论声。
丁凡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关掉了直播网页，站起身，重新走回窗边。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只要有人愿意为之点亮一盏灯，它就永远不会缺席。
……
法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李志强眯着眼睛，扶着门框，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身家人送来的干净衣服，但那身衣服穿在他佝偻瘦削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他站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行色匆匆的人群……一切都和他记忆里的样子，不一样了。
十几年，外面已经换了人间，而他的人生，却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黑暗的牢笼里。
“志强！”
一个熟悉又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他循声望去，看到了那个为他奔走了十几年，早已两鬓斑白的妻子，正朝他跑来。
他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水和那藏不住的喜悦，这个在法庭上都没有崩溃的男人，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朝她走过去，想抱住她，但他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缓缓地，缓缓地弯下了膝盖。
在无数记者闪烁的镁光灯下，在无数路人惊愕的注视中，这个曾经的商业精英，这个饱经磨难的男人，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法院门前那片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他抬起头，仰望着那片湛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泪水在他的皱纹里流淌，闪着晶莹的光。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嘶鸣。随即，一股压抑了十几年，积攒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绝望与狂喜，从他的胸腔里，猛地喷薄而出！
“啊——”
那是一声仰天长啸。
不似悲，不似喜，那声音里，有沉冤得雪的释放，有青春不再的悲怆，有对命运不公的控诉，更有对重获新生的、最原始的呐喊。
啸声穿云裂石，久久地回荡在江州的上空。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成了这声长啸的背景板。他跪在那里，泪流满面，像一尊在风雨中矗立了千年，终于等到晴天的雕像。
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里。
丁凡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他只是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抽着。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平静而深邃。
扳倒钱振国，给了他一万两千点正义值。但此刻，看着那个在阳光下仰天长啸的身影，丁凡觉得，自己获得的，远比系统里的那个数字，要多得多。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丁凡同志，市委魏书记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