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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江州市的繁华与喧嚣一并吞没。
丁凡的车，像一艘孤舟，驶离了灯火通明的主干道，拐进一片被城市发展遗忘的角落。这里是西城区，红砖路。
路灯昏黄，光线勉强能照亮一小片坑洼不平的路面，更多的黑暗则藏在路旁那些老旧建筑的阴影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是潮湿的泥土、腐烂的落叶和家家户户窗户里飘出的、混杂着油烟的饭菜气味。
系统给出的地址是红砖路17号。
丁凡停下车，抬头望去，那是一栋典型的苏式筒子楼，墙体上红砖裸露，经过数十年风雨的侵蚀，颜色变得暗沉，缝隙里甚至长出了青苔。阳台上晾晒的衣物五颜六色，像一面面宣告生活仍在继续的、疲惫的旗帜。
丁凡关上车门，深夜的寂静让这声响显得格外突兀。他走进黑漆漆的楼道，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霉味扑面而来。声控灯坏了，他只能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看清脚下的路。
楼梯是水泥的，边缘被磨得光滑圆润，扶手上积着一层黏腻的灰尘。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废旧的纸箱、破损的儿童车、积满灰尘的蜂窝煤，将本就狭窄的空间挤占得只剩下一人通行的宽度。墙壁上，是孩子们信手涂鸦的痕迹，和一层层覆盖又剥落的小广告，像某种无法解读的城市壁画。
每上一层，都能听到不同房门后传来的声音。电视机的喧哗，夫妻的争吵，婴儿的啼哭，老人的咳嗽……这些充满了烟火气的声音，在此刻的丁凡听来，却像一首压抑的交响曲，诉说着生活的沉重与不易。
他来到四楼，在最里间的402室门前停下。
门是那种老式的绿色木门，油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色的木头纹理。门上没有春联，也没有任何装饰，光秃秃的，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丁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有些空洞。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丁凡耐心地又敲了一遍，这次稍稍加重了力道。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似乎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接着，是铁链晃动的“哗啦”声，门被拉开一道仅容一只眼睛窥视的缝隙。
昏暗的门缝里，一双浑浊而警惕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他。
“你找谁？”声音沙哑，带着长久不与人交流的生涩。
眼前的男人，与系统档案照片里那个眼神执着的清癯学者，判若两人。他的头发花白而凌乱，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曾经的光芒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后的麻木与疲惫。岁月没有给他带来儒雅，反而像砂纸一样，磨掉了他身上所有的棱角和光泽。
“请问，是李建国老师吗？”丁凡的语气尽可能地放得温和。
“我不是什么老师，”男人立刻否认，眼中的警惕更深了，“你找错人了。”
说着，他就要关门。
“李老师，我没有恶意。”丁凡连忙用手抵住门边，“我叫丁凡，有些关于城北小学的事情，想向您请教一下。”
“城北小学？”
这四个字像一根针，刺中了男人。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厌恶。
“我不认识什么城北小学，也不知道什么事。”他的声音冷了下去，“你走吧，我这里不欢迎你。”
“李老师，三年前……”
“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李建国粗暴地打断了他，抵着门的手开始用力，“你们这些人，还想怎么样？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家没了，工作也没了，你们还想从我这个糟老头子身上得到什么？是想看我死得够不够彻底吗？”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丁凡感受着从门上传来的力道，那是一种源于绝望的抗拒。他知道，常规的沟通方式，对一个已经被伤透了心的人来说，是行不通的。
“你到底是哪个单位的？”李建国从门缝里死死地盯着他，“教育局？还是信访办？怎么，是当年的材料找不到了，又来我这里补一份，好回去交差吗？哈哈……”
他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像两块破瓦片在摩擦，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我告诉你们，没了，什么都没了！就算有，我也不会再给你们！你们走，都给我走！”
“李老师，您先冷静一下。”丁凡没有松手，他知道自己一旦松手，这扇门可能就再也敲不开了。他看着那双因为激动而泛红的眼睛，沉声说：“我不是他们的人。我来找您，只是想……讨一个公道。”
“公道？”李建国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公道值多少钱一斤？年轻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信这个。结果呢？结果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你看看我，再看看这间屋子，这就是信公道的下场！”
他猛地一用力，几乎要把门甩上。
丁凡的心一沉，他知道不能再等了。任何的解释和铺垫，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必须用一颗惊雷，炸开这位老人用三年绝望筑起的心防。
眼看门缝就要合上，丁凡不再犹豫，他盯着那道即将消失的缝隙，用一种清晰而沉稳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开口。
“那块被您送到私人检测机构，强度远低于c30标准的混凝土碎块，您还留着吗？”
门，猛地停住了。
那股巨大的推力，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缝里，李建国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