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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市纪委大楼里的空气，像被抽走了氧气般沉闷。
丁凡走进二室的办公室时，这种感觉尤为明显。郑平那张本就严肃的脸，此刻黑得像锅底，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显然是一夜没睡好。办公室里其他人也都噤若寒蝉，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比平时轻了三分，生怕一不小心就点燃了领导的火气。
只有赵文博，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端着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笑呵呵地凑到丁凡身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
“小丁，别往心里去。”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跟城建局那帮老油条打交道，第一天吃瘪是正常流程。王强要是那么容易就被扳倒，他就不是王强了。咱们张主任心里有数，这叫战略性试探，摸摸对方的底。”
丁凡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困惑和受教的表情：“谢谢赵哥，我明白。”
他明白个屁。
他比谁都明白，张承业需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所谓的“战略性试探”，不过是失败后用来安抚人心的场面话。如果不能尽快打开局面，他这个“联络员”很快就会被边缘化，甚至成为第一个被甩出去承担责任的倒霉蛋。
那个藏在他夹克内侧口袋里的牛皮纸信封，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衣料炙烤着他的皮肤。
这封信，就是他的破局之刃。
但他不能急。
他像往常一样，先给办公室的饮水机换了桶新水，又用抹布把自己的桌子擦得一尘不染，然后才坐下来，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昨天调查的那些毫无用处的会议记录。他做得一丝不苟，仿佛这就是他今天最重要的工作。
然而，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一件事上——如何将这封信，神不知鬼不觉地投进一楼大厅那个红色的举报箱里。
市纪委的举报箱，是整个单位最特殊的存在之一。它像一个沉默的巨口，立在信访接待室的门口，上方悬挂着一行醒目的标语：“欢迎社会各界监督，依法保护举报人权益”。
讽刺的是，对于纪委内部的人来说，这个箱子却是个禁区。
谁敢往里投信？
你一个纪委干部，有问题不走正常的组织程序汇报，而去搞匿名举报，你想干什么？是对组织不信任，还是另有所图？
更何况，大厅里、走廊上，监控摄像头几乎无死角覆盖。只要有人在举报箱前稍作停留，保安室和监控中心立刻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丁凡毫不怀疑，一旦他被拍到，就算那封信的内容是真实的，他也会因为这个行为本身，而陷入巨大的麻烦。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完美的、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机会。
上午的时间，就在这种平静的煎熬中缓缓流逝。丁凡借着去档案室查阅资料和去洗手间的机会，两次经过一楼大厅。他没有朝举报箱的方向多看一眼，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将周围的环境、人流的规律、摄像头的角度，全部刻进了脑子里。
信访室门口的摄像头正对着走廊，任何正面走向举报箱的行为都会被清晰记录。箱子的侧面，倒是有一小片区域，被一盆硕大的散尾葵挡住了部分视线，但停留时间稍长，依然会显得十分可疑。
唯一的破绽，在于人。
当人多的时候，监控的意义就会被无限削弱。
丁凡在等一个人流的高峰。
中午十一点五十，午休的铃声准时响起。沉闷了一上午的办公楼，像是被注入了活水，瞬间“嗡”的一声热闹起来。各个办公室的门纷纷打开，人们说笑着，三五成群地涌向走廊，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朝着位于地下一层的食堂涌去。
机会来了。
丁凡关上电脑，拿起饭卡，也汇入了这股人流。他没有走在前面，也没有落在最后，而是不疾不徐地处在人群的中间位置，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从三楼到一楼，他随着人潮缓缓移动。周围是同事们关于午饭吃什么、周末去哪玩的闲聊，空气中弥漫着轻松的气氛，冲淡了纪委大楼固有的严肃。
没有人注意到，丁凡的右手一直插在夹克口袋里，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信封的边缘。他的心跳在加快，血液在奔涌，但他的表情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到了一楼大厅，人流在这里稍稍放缓，因为几部通往食堂的电梯前已经排起了队。一部分不愿等待的人，选择从旁边的楼梯步行下去。
丁凡也选择了走楼梯。
通往楼梯间的必经之路上，正好要经过信访室的门口。
人群拥挤着，缓慢地向前挪动。丁凡被夹在中间，前面是一个正在打电话的女同事，后面是两个讨论着足球的年轻人。他的身体随着人流的节奏，很自然地被挤到了靠近墙壁的一侧。
那个红色的举报箱，离他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
他能看到箱子顶部那个长条形的投信口，像一张等待着被投喂的嘴。
就是现在！
丁凡的身体微微一侧，利用前面女同事宽大的肩膀挡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就在这时，他脚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顺势向前扑去。
“哎，小心！”旁边有人喊了一声。
他的左手本能地扶向墙壁，撑住了身体，而他的右手，在身体失去平衡、向前倾倒的那一瞬间，如同一道闪电，从口袋里抽出那个信封，以一个极其隐蔽而迅捷的动作，准确无误地塞进了举报箱的投信口。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极致。
信封滑入冰冷黑暗的箱体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噗”的声响，轻得仿佛是丁凡自己的错觉。
“没事吧？”后面的人扶了他一把。
丁凡站稳身体，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和歉意：“没事没事，不好意思，差点踩到您。”
他没有去看那个举报箱，一眼都没有。他只是拍了拍衣服，整理了一下被挤乱的领口，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随着人流，走进了楼梯间。
没有人发现任何异常。
在监控画面里，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插曲——一个年轻的纪委干部在拥挤的人群中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仅此而已。他扶墙的动作，以及右手在身体前方一闪而过的轨迹，都被人群和角度完美地掩盖了。
借力打力。
他借的，是这午休时分，整个纪委大楼的人心涣散之力。
走进食堂，嘈杂的人声和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丁凡打了一份最常吃的红烧肉套餐，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后背，已经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
刚才那一瞬间的惊心动魄，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那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投递，那是一场赌上了自己前途和命运的豪赌。
现在，骰子已经掷出。
他吃完饭，没有立刻回办公室，而是在大楼院子里那片小花园里，慢慢地踱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需要让自己的心绪彻底平复下来，不能带一丝一毫的异常回到那个敏感的环境里。
他知道，信访室的工作人员，通常会在午休结束后，大约下午两点左右，打开举报箱，对当天的信件进行登记和分拣。
那封信，就像一颗已经设定好时间的炸弹。
它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下午一点五十分，丁凡掐着时间点，回到了三楼的办公室。
他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就看到郑平黑着脸从张承业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看来，中午的汇报，并不愉快。
办公室里的气氛再次凝固。
丁凡打开一个工作文档，目光盯着屏幕，耳朵却捕捉着走廊里的一切动静。
他听到了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经过时，轮子发出的“咕噜”声。
他听到了隔壁办公室打印机工作时，发出的“嗡嗡”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下午两点十五分。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最终停在了二室的办公室门口。
“笃，笃。”
敲门声响起。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抬起了头。门口站着的，是信访室那位年近五十、一脸严肃的老张。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郑平身上。
“郑主任，”老张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有封匿名举报信，内容可能跟你们二室正在办的案子有关。张主任让我拿过来给你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