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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最后几日,天气骤然闷热起来。荣国府里那些枝繁叶茂的古树,白日里蝉声嘶鸣,到了傍晚也散不尽积郁的热气。东院书房外的老槐树下,贾赦刚练完一套拳,正用湿帕子擦着脖颈的汗,便听见院门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大老爷在吗?小的有要紧事回禀!”是林之孝家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紧接着是吴新登家的:“大老爷,采买上的账目实在对不上了,求您给拿个主意吧!”

还有几个陌生的声音,七嘴八舌,像是捅了马蜂窝。

贾赦眉头一皱。他接过秋桐递上的凉茶,一口气喝了半盏,才沉声道:“都进来。”

五六个管事婆子鱼贯而入,打头的正是林之孝家的和吴新登家的。后面跟着两个库房的小管事,还有采买上专管菜蔬的、管柴炭的,个个脸上都挂着苦相。

林之孝家的先开口,话音里满是委屈:“大老爷,不是小的们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这差事太难办了。”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诉起苦来,说大太太每日必到库房,拿着几年前的旧账册,非要按从前的规矩重新清点归置。可那些东西早就挪动过不知多少次,如今一折腾,反倒比原先更乱了。

“就说那箱弘治年间的官窑瓷器吧,大太太非要按器型分类,可那些碗、盘、碟、盏,原本都按大小收在箱里的,如今全拆出来,库房里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林之孝家的越说越激动,“前几日对账,大太太还说少了两匹云锦,可那云锦是三年前二太太做主,给三姑娘做了衣裳的,账上早销了......”

吴新登家的也忙不迭接话:“采买上更是......大太太这几日对账,把物价全记混了。鸡蛋记成鸭蛋价,上等米记成糙米价,昨儿个竟问为什么冬天的炭比夏天贵......这、这怎么说得清啊!”她抹了把汗,“如今账房那边都不肯接咱们的账册了,说里头糊涂账太多,对不上。”

后面几个婆子也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说采买的菜蔬被大太太要求按颜色分类入库,那个说库房里的家具被搬来挪去磕坏了好几处。总之一个字:乱。

贾赦听着,脸色越来越沉。他倒不是气邢悦——她那点本事,他清楚。他是气这些婆子,明知道悦儿不善此道,还天天来烦扰,更气那背后推波助澜的人。

“够了。”他冷声打断,“大太太初掌事务,生疏些在所难免。你们都是老人了,不会从旁提点?反倒跑来我这里诉苦?”

林之孝家的噗通跪下了:“大老爷明鉴!不是小的们不提醒,是大太太......大太太太较真了。每回小的们说一句,大太太就要翻三本旧账来对,对来对去,反倒更糊涂了......”

贾赦额角青筋跳了跳。他挥挥手:“都下去。这事我自有主张。”

婆子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再多言,只得行礼退下。走到院门口,还能听见吴新登家的低声抱怨:“这叫什么事儿啊......再这么下去,这差事没法当了......”

贾赦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暮色渐浓,院里的灯笼次第亮起,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知道邢悦在做什么。那点装傻充愣的小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她是故意把事搞乱,好让人知难而退。可看着她每日晚归时疲惫的神色,看着她在灯下对账时紧锁的眉头,他还是心疼。

何必呢?为了这些劳什子俗务,伤神费力。

他转身往正房走。穿过游廊,远远就看见窗纸上映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伏在案前,面前堆着高高的账册。烛光摇曳,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格外清晰——微微佝着背,一手执笔,一手揉着额角,时不时还轻叹一声。

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根针,扎在贾赦心上。

他推门进去。邢悦闻声抬头,见是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老爷回来了。”又低头去看账本,可那眼神涣散,显然心思早不在上头了。

贾赦走到她身边,抽走她手中的笔,合上账册。“别看了。”

邢悦愣了愣,随即垂下眼,声音低低的:“妾身愚钝,这些账目......总是理不清。让老爷见笑了。”

“理不清就别理。”贾赦握住她的手,触手微凉,“这些俗务,本就不是你该操心的。”

邢悦抬眼看他,眼中适时泛起水光,却又强忍着:“可是老太太和二太太信任我,我......”

“信任?”贾赦冷笑一声,“是信任,还是试探,你心里不清楚?”

邢悦咬住下唇,不说话了。

贾赦看着她这副委屈又强撑的模样,心头那点火气“噌”地烧了起来。他转身就走:“你且歇着,这事,为夫来处理。”

“老爷!”邢悦急急起身,可贾赦已经大步出了房门。

荣庆堂里灯火通明。贾母刚用过晚膳,正歪在榻上听小丫头唱曲儿。王夫人坐在下首,手里做着针线,时不时和老太太说两句话,气氛倒是融洽。

忽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帘子“唰”地被掀开,贾赦沉着脸走了进来。

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小丫头吓得停了唱,王夫人手中的针也顿了顿。

贾母皱眉:“老大,你这是......”

“母亲。”贾赦行了个礼,开门见山,“儿子来,是为悦儿的事。”

王夫人眼神闪了闪,低下头继续做针线,耳朵却竖了起来。

贾赦不等贾母开口,便沉声道:“悦儿嫁进来这些年,身子一直弱,母亲是知道的。如今虽好些了,可到底底子薄。她心思纯善,不善此等算计经营的俗务,强逼着她管这管那,反而伤了身子。儿子看着,实在心疼。”

他顿了顿,语气更坚决几分:“再者,琏儿如今正是开蒙进学的要紧时候,需要母亲时时督促。将来若再有孩儿,更需她悉心照料。这些库房、采买的琐事,繁杂耗神,莫要再烦她了!”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几乎是明着说“我媳妇干不了,你们别勉强”。

贾母脸色变了变:“老大,你这是什么话?管家理事,本是媳妇的本分。你媳妇既身子好了,就该为家里出力......”

“本分?”贾赦打断她,声音陡然提高,“我贾恩侯这一房,不图权势,不求富贵,但求清净度日即可!”他直视贾母,眼神锐利,“母亲若觉得儿子无能,养不起妻儿,儿子明日便搬出府去,绝不给家里添乱!”

这话太重了。屋里一片死寂。

王夫人的针扎到了手指,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她没想到,贾赦会为了邢氏,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贾母也惊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儿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从前的贾赦,虽然荒唐,却从不敢这样跟她说话。可如今......他挺直脊背站在那里,眼神坚定,气势凛然,竟真有几分当年老国公爷的影子。

半晌,贾母长长叹了口气。她摆摆手,语气软了下来:“罢了罢了,既然你媳妇实在不善此道,那便算了。原也是想着让她历练历练,既如此......鸳鸯,去把西库和采买的对牌收回来吧。”

“母亲!”王夫人忍不住开口。

贾母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老二媳妇,你嫂子身子弱,你多担待些。家里的事,还是你多操心吧。”

这话,等于是把权又交回了王夫人手里,可听着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贾赦这才神色稍缓,躬身道:“谢母亲体谅。悦儿那边,儿子会好生宽慰。”

从荣庆堂出来,外头已是星斗满天。夜风吹散了白日的闷热,带来一丝凉意。

贾赦站在廊下,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场闹,虽然冲动,但他不后悔。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邢悦是他的妻,是他要护着的人。谁也别想给她委屈受,谁也别想扰了她的清净。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荣国府。

“听说了吗?大老爷为了大太太,跟老太太顶上了!”

“何止顶上,差点就要分家另过呢!”

“哎哟,大老爷如今真是变了,护媳妇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这下好了,西库和采买那摊子烂事,又甩回二太太手里了。林之孝家的和吴新登家的,这几日脸都是绿的......”

下人们议论纷纷,看向东院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畏。经此一事,府里上下都明白了:大房志不在此,人家就图个清净安乐。而大老爷,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大太太的“清净”。

东院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邢悦交还对牌后,整个人都轻松了。她再也不用每日早起去库房折腾,再也不用对着那些糊涂账册发愁。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日子:早晨送贾琏去家学,回来后莳花弄草,午后小憩片刻,醒来或做针线,或看书,偶尔指点指点丫鬟们打理院务。

这日晌午,周瑞又送东西来了。这回是一筐水晶葡萄,用新鲜的荷叶衬着,颗颗晶莹剔透,像紫水晶雕成的珠子,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更难得的是,这葡萄竟无籽,果肉厚实,甜得恰到好处。

邢悦净了手,亲自摘了一串,放在白瓷盘里。又让秋桐用井水湃过,这才端到廊下。

贾琏刚下学回来,小脸热得红扑扑的,一见葡萄眼睛就亮了:“母亲,这葡萄真好看!”

“来,尝尝。”邢悦摘下一颗,喂到他嘴边。

贾琏一口咬下,汁水在口中迸开,他满足地眯起眼:“好甜!比外头买的好吃多了!”

邢悦也吃了一颗,果然清甜可口,连皮都薄得几乎感觉不到。她笑着摸摸儿子的头:“慢些吃,都是你的。”

贾赦从外头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邢悦坐在廊下的竹椅上,贾琏偎在她身边,母子俩分食着一盘葡萄。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邢悦眉眼温柔,唇角含笑,那轻松惬意的模样,是他这几日未曾见过的。

他心头一松,走了过去。

“父亲!”贾琏跳起来,献宝似的捧起盘子,“庄上送来的葡萄,可甜了!父亲快尝尝!”

贾赦摘了一颗放入口中,点头赞道:“确实好。”他在邢悦身边坐下,看着她,“今日气色好多了。”

邢悦抿唇一笑,又摘了颗葡萄递给他:“没了那些烦心事,自然气色好。”

贾赦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往后,再没人敢拿那些事烦你。”

邢悦抬眼看他,眼中水光盈盈,却是欢喜的:“谢老爷。”

一家三口在廊下吃着葡萄,说着闲话。贾琏叽叽喳喳说着学里的事,说先生今日夸他字写得好,说同窗送了他一只草编的蚱蜢。邢悦含笑听着,时不时递给他一颗葡萄。贾赦偶尔插两句,眼神却总落在邢悦身上。

午后暖风拂过,带来葡萄架下清凉的绿意。远处隐约传来丫鬟们的笑语声,近处是蝉鸣阵阵。一切都安宁而美好。

王善保家的站在游廊那头,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对身边的秋桐感慨:“咱们院里,如今真是神仙地界。老爷疼太太,哥儿懂事,日子清静,还有这些寻常人见都没见过的仙果......”

秋桐也笑:“可不是么。我从前在老太太屋里,虽说体面,可哪日不是提心吊胆的?还是咱们这儿好。”

两人相视一笑,轻手轻脚地退下了,不去打扰主子的安宁。

邢悦又吃了一颗葡萄,甜意在口中化开,一直甜到心里。

她知道,经此一事,她在这府里的位置,算是彻底稳了。不是靠管家权,不是靠算计经营,而是靠贾赦的维护,靠这份“不求权势但求清净”的姿态。

而这样的日子,正是她想要的。

她抬眼,看向庭院里郁郁葱葱的花木,看向身边谈笑的夫君和儿子,唇角笑意更深。

神仙地界么?或许吧。

但这是她一手经营出来的,属于她的,人间烟火里的神仙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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