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甲十九，是个好孩子。
这个世界好好玩。
墙壁是滑溜溜的，怎么爬都爬不上去。
门是一根根冰凉的棍子，用手摇，它们只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从来不会开。
摇得久了，会有灰衣服的人类过来，然后就能睡上一觉。
呼咻一下，天就黑了，再呼咻一下，天就亮了。
嘿嘿，真好玩。
但是姐姐却让我不要这样，不管，我喜欢睡觉，姐姐是坏蛋。
呼咻~
但是也不能一直睡觉，睡久了，肚子咕噜咕噜的，很难受。
灰衣服的人类会把一个碗从棍子门的缝隙里塞进来，里面的糊糊有时候是灰色的，有时候是绿色的。
那是给姐姐吃的东西，我当然不会吃啦，有次我好奇地尝了一口，肚子里好难受好难受的。
姐姐是个坏蛋，她因为我偷吃这件事还打了我，她真的是超级坏蛋。
果然坏蛋才应该吃这种东西，而我是好孩子，好孩子就应该吃好孩子吃的东西。
姐姐胸前有两个大大的圆圆的东西，里面有白色的甜甜的好喝的东西，比灰衣服人给的那些糊糊好吃多了。
只有姐姐这样的坏蛋才会吃那些糊糊，我这样的好孩子会从姐姐这个坏蛋身上找吃的。
嘿嘿，我很厉害吧。
对了对了，是她让我叫她姐姐的，她说她是坏蛋。
我要睡觉了，呼咻~
欸？姐姐，你哭什么？
你要走了？你之前不也走过吗？
每次你走的时候，我都要喝好一阵的糊糊，我很生气很生气的。
算了，谁让我是好孩子呢，我会多呼咻呼咻的，等你回来哦，姐姐。
不要呼咻？我才不听坏蛋的话啦。
糊糊好难喝，所以你得早点回来哦。
……
……
甲十六。
我的名字。
我不是人类，我是在这高墙之内长大的傀儡。
傀儡是为人类做事，为他们战斗的生物。
人类是这么告诉我的。
那天我第一次走出这堵高墙。
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不是那间小小的栏杆，不是栏杆外面的砖块。
原来外面还有这样一片天空。
有时候是蓝色的，像最干净的水，有时候会有白色的“云”飘过。
吹在脸上，凉凉的东西，叫作“风”，地上长的绿色的东西，叫作“草”，那些颜色更丰富的，叫作“花”。
带我出来的是个我从前没有见过的女人类，她告诉了我这些新鲜的东西。
她说了好多其它的东西，我才知道，原来外面还有如此精彩而又广阔的世界。
她还说，她叫“何瑶”。
她和其它人类一起带我离开高墙，把我带到了一个到处都是人类的地方……或者都是傀儡？
傀儡和人类长得很像，不好分辨，但我能分出来。
人类会笑，会做出喜怒哀乐很多表情，傀儡不会。
他们告诉我，这里是竞技场，我要在这里战胜我的对手。
尽管我一直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种奇怪的力量，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战斗。
没关系，人类知道。
我敞开心神，走上擂台，就像自己从前一直做的那样，不去抵抗，完全将身体交给操纵我的人类。
他们操纵我的手脚移动，闪躲，操纵我体内的力量释放，用一道紫色的光击中了对手。
对手也会反击，他的拳头打在我的身上，好像要把我的身体打碎一样，很痛。
但疼痛不会影响我的动作，操纵我的人类不会把痛不痛纳入考量，我只需要什么都不管就可以了。
放空心神，任人摆弄，这就是傀儡的本分。
很痛。
紫色的光终于淹没了对手。
他们说，我赢了。
很痛。
操纵我的人类欢呼雀跃，被其它人类簇拥着，享用着一些很好闻的食物，还有种味道浓烈的水。
很，痛。
他们看起来非常开心，他们说他们创造了很强的傀儡。
是说我吗？
很……痛……
人类不在意我。
人类不需要在意我。
我只是个傀儡而已。
这种痛，我习惯了。
我的身体很快会自我修复，很快……就不会痛了……
……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恢复意识，还没睁开眼睛，我就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脸上。
有股温暖的能量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伤势正在恢复。
“你替他们赢下了战斗，他们却连基本的治疗都不给你吗？”
何瑶在我面前，用神奇的法力为我治疗了伤口。
她在哭。
人类会哭，会做出喜怒哀乐很多表情，傀儡不会。
我没有回答，只是无言望着她。
人类富有智慧，而傀儡愚笨，傀儡不应当质疑人类，只需要服从。
“这么多伤口……他们……没有心吗……”
何瑶在哭，身体一抽一抽的，很好玩。
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我身上的伤口，有些是这次新添的，更多的是高墙里就有的。
“疼吗？”
当然疼啊，怎么可能不疼。
“疼……”
不知为什么，听到我开口说话，她好像十分惊喜。
“他们简直没有人性！”
“你不逃走吗？不想要自由吗？”
“等回去以后，他们还会删除你的记忆，你连这里的事都不会记得。”
我完全听不懂何瑶在说什么。
人性？自由？好多我听不懂的词。
无法理解，人类的情绪和词汇太复杂，我无法理解。
是的，愚笨的傀儡无法理解人类，只需要服从就好。
这是傀儡的本分，服从人类，我的本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想要听她的命令。
那段复杂的话我听不懂，我只需要等着被操控就好。
我是这么过来的，所有傀儡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她没有。
她拥抱了我。
把我抱在怀里。柔软，温暖的怀里。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被拥抱。
她的泪水落在我的肩头，发出噗噗的声响。
不理解，人类的情感太复杂。
但是……拥抱，感觉真好。
我的意识仿佛在这份温暖中被融化了，就像何瑶对我说的“云”融化在天空里，被风吹着，漂浮，舒展。
她抱得更紧了，手臂触碰到了我的旧伤。
而后她也意识到了，身体立刻弹开。
“对不起……疼吗？”
当然疼啊。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却没有说出口。
“不疼……”
这句话让她哭得很凶。
我不太清楚人类的情感，可我也知道，哭是不好的。
我着急，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平生第一次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傀儡，为什么不能理解何瑶！
不想看到她哭！心里唯有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
对！拥抱！
我模仿着她的样子，张开双臂，有些僵硬地朝她靠了过去。
没想到她哭得更凶了。
我好害怕，怕自己做错了事冒犯了人类，被惩罚。
于是我立刻逃开，可却被何瑶紧紧地反抱住。
“走！我们今天就走，我绝不会再让你在这个地狱里多待一天！”
“我会……我会让你恢复正常的，会让你过上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
“哪怕我的工作不要了，从此被通缉，也绝不会让他们再这样对你了！”
我到底怎么了吗？
我不理解。
但唯独在何瑶面前，我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似乎，我是可以表达自己的疑惑的，哪怕不顺着何瑶的心意来也是没有关系的。
她和其它的那些人类，好像不太一样。
下定决心，我问出了自己的困扰。
“我做的，不好，吗……”
“我是傀儡，笨，听不懂，对不起……”
她不由分说地再次把我拥入怀中，声泪俱下，痛哭不止。
“你是人啊，你和我，和外面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你是人啊！！”
……
天黑了，何瑶来找我了。
她给我换了衣服，拉着我的手，从我住的小屋里离开，穿过外面的大屋子。
白天闻到的那股浓烈的味道依旧弥漫在这个屋子里，那些人类趴在桌上，睡得歪歪扭扭，鼾声如雷。
我学着何瑶的样子，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走过好多路。
要躲开其它人类的视线，一旦被发现，我和何瑶都会经历很恐怖的事情。
紧张，忐忑，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我不是傀儡吗？为什么我会像人类一样有情绪呢？
何瑶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是人类吗？
“好了，到这里就安全了，外面没人认得你。”
离开竞技场，何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们至少要到明天才会发现你不见了，更何况，这里已经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
我听不明白，但我知道要跟着何瑶。
何瑶为我做了很多，我要像人类那样，对她表达感谢。
而我所掌握的表达感谢的方式，只有一种。
拥抱。
“好啦好啦，松手啦，没事啦。”
何瑶又笑了起来，好像那些盛开的花。
我和她一起手拉着手，抬头看天。
灿烂的星空，是我从未见过的繁星点点，好美好美。
这就是她所说的外面的世界吗？
那个自由，幸福的世界？
在星空下，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不理解这样行为的意义，但是感觉……
被拥抱，很温暖。
很温暖……
好温暖啊！
想这样下去，想一直被拥抱。
逃离，永远地离开那堵墙，原来这么快乐。
外面的世界，广阔，自由，美好。
“你会笑了。”
何瑶笑着对我说道，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你真好看。”
第一次，我迫切地想成为人类。
想理解她的赞美，想回报她，想让她开心，想让她知道我很感谢她带我离开那堵高墙。
可我不会。
我在大脑中拼命回忆人类喜欢看什么？
我身体里的那股力量，紫色的……
我尝试着回忆被操纵时的感觉，引动那股力量汇聚于指尖。
小小的紫色和白色混合在一起的光点在我的指尖闪烁，还有嗞啦嗞啦的声响。
果然，这样的小把戏逗笑了何瑶，她以一种极度夸张的表情惊叹道：“哇，你真的好厉害，果然是掌握雷电之力的奇迹呢”
雷电……这是我掌控的力量的名字么？
无论如何，只要何瑶开心就好。
“我很喜欢看哦，你以后一定要多表演给我看。”
“走吧，离开这座城市，我们去更远的地方。”
“嗯。”
我和何瑶手拉着手离开，风景正好。
本该是这样的。
在这一时刻，我曾无比熟悉的感觉袭来。
不容违抗的意志侵入了我的精神，我第一次想要反抗，但完全是徒劳无功。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啊啊！！！！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手，对着何瑶那喜悦的，毫无防备的，像花一样美好，像月一样无瑕，像星星一样璀璨，如奇迹一般我最想保护的最最珍贵的笑容……
放出了紫色的光。
她就这样，笑着，在雷光中融化，在我的雷光中融化，在她刚刚还在夸赞的雷光中融化。
我麻木地跪倒在地，看着那些灰色的身影。
一点，一点……
靠近……
……
甲十六。
我的名字。
我不是人类，我是在这高墙之内长大的傀儡。
傀儡是为人类做事，为他们战斗的生物。
我从未离开过这堵高墙。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但我知道，傀儡就是这样生活的。
奇怪，为什么我还是会感觉有些不开心呢？
我见到了好多人类来来回回，好多傀儡一去不回。
那些一去不回的傀儡，都是我见过的最久的人。
灰衣服的人类来了，他们把我绑到一个冰凉的台子上，用锋利的铁片和针刺入我的身体，来来回回。
他们又带我见了一个男人，有些面熟，好像很久以前见过。
然后他们说，我怀孕了。
我的身体难受了好久好久，肚子慢慢变圆，鼓得很大，里边还会乱动，好疼。
但奇怪，我抚摸着自己异变的身体，却会有种难得的安心感。
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孕育生命，这份世间的奇迹即将经由自己的身体诞生。
奇迹？
嗯，奇迹。
我脑海中出现了这个词，觉得它用在这非常合适。
就这样，期盼着，希冀着，静候生命的奇迹。
那是我在这堵高墙之内的唯一的光。
肚子很痛，那些灰衣服的人来了，他们又把我绑到了台上。
好痛，我过去从未体验过的疼痛，像是要把我撕裂一样。
但是我感觉到了，那些在原本在我体内的生命，已经成长到了可以离开我身体的时候。
我的孩子，他们是我的孩子。
我能感觉到他们正离开我的身体，迈向这个广阔和自由的世界。
自由？那是什么？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孩子的哭声重叠在一起，简直是这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坐起身，但身体却是那么的无力。
“我的孩子，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可那些灰衣服的人不理会我，他们把孩子抱走。
“畸形。”
“废血脉。”
“未觉醒。”
他们冷酷地吐出几个字词，然后把我的孩子丢进了一个黑色的大袋子里。
“都处理掉。”
处理！？
我听过这个词！那些一去不回的傀儡，他们也会说“处理掉”。
“不！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哭嚎着，想要站起来看我的孩子一眼。
我都没见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不要！
我的孩子！！！
我是他们的母亲，让我看他们一眼啊！
他们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啊！
“呜哇——”
灰色的人把最后一个哭闹的孩子递到了我的怀里。
“这个可以。”
随后，他转头向其它人类喊道：“编号，甲十七。”
我连忙把甲十七紧紧地抱到怀里，生怕他一不留神就从我的眼前消失。
“甲十七，甲十七……”
我低声呢喃着他的名字。
孩子，你是我的孩子。
是我生命中的奇迹。
……
甲十七死了。
发育不全，有暗疾。
灰色的人类这样说的。
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悲伤。
痛苦，流泪，不知多久，就和人类一样。
我甚至无法亲手埋葬他，那些灰色的人类就将这唯一的温暖从我身边带走了。
我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男人。
怀孕，生产，又是四个生命的奇迹。
他们只留给了我一个，甲十八。
没过多久，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在我面前没了呼吸。
人类给我的解释还是一样，发育不全，有暗疾。
我已经，有点习惯了……
又一次。
生了三个，只活了一个。
是个可爱的女孩。
“血脉优秀，恭喜你，生了个好苗子。”
我麻木地看着她，想着她能活多久。
我带着她回到房间，把她抱在怀里。
给她喂奶，听她哭闹，听她咿咿呀呀叫着。
“嘛嘛——”
这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这一刻，我心中不知为何却有了怀疑。
她会不会也有暗疾，在这世间匆匆而过，都不愿意多陪我一会。
我惶恐不安，手臂无力，险些将孩子摔到地上。
可在最后一刻，我还是扶住了孩子。
“嘛，嘛……”
我害怕听到这个称呼。
我有资格当好一个母亲吗，我能给孩子带来什么？我保护不了孩子，孩子也不会一直陪着我的。
我不配当妈妈，我当不了。
我怀抱着甲十九，话语中颤抖不已。
“叫，叫……”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