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队伍在沉默中行进了三日。离开了隐曜谷那相对封闭的环境,行走在初春依然料峭的泰山余脉山道上,这支混杂着残兵、伤员、妇孺的队伍,更像是一股疲惫而顽强的泥流,缓慢却固执地向着南方蠕动。
景象是触目惊心的。沿途经过的村落,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偶尔可见焦黑的屋梁和被野兽啃噬过的白骨。废弃的田地里,荒草蔓生,偶尔有野兔惊恐窜过。空气中似乎总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与腐坏的气息,那是战争留下的最深沉的伤疤。
队伍的气氛压抑而沉闷。隐曜谷的血战与离别太过惨烈,许多人尚未从那种濒死的麻木中恢复过来。伤痛、饥饿、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对身后那座新坟的牵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就连李珏带来的淮西军,也被这种气氛感染,行军队列中少了许多往常的喧哗。
辛弃疾与李珏并骑走在队伍中段,两人不时低声交谈,商议着路线和宿营地的选择。陈亮坚持骑马,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他不肯坐车,用他的话说:“要亲眼看看这北地山河破碎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
这一日午后,天空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山风也变得湿冷刺骨。队伍正行进在一段相对开阔的谷地,两侧是起伏的丘陵。
“看这天色,怕是有一场雨雪。”李珏抬头望天,眉头微蹙,“辛督军,前方五里处有一处废弃的戍堡,虽残破,但尚可避风雨,是否加速行军,赶在雨雪前抵达休整?”
辛弃疾正欲答话,骑在稍后位置的陈亮忽然打马靠近,低声道:“幼安,李将军,我总觉得这一路……太过安静了。”
李珏一怔:“陈先生是指?”
“金军。”陈亮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侧寂静的山林,“完颜忒邻吃了那么大的亏,会轻易放我们数千人南下?就算他主力需要时间重整,难道连派些游骑追踪骚扰都做不到?这不合常理。”
辛弃疾心中也早有此疑。他勒住马缰,举手示意队伍暂停前进。魏胜、赵邦杰(太行)等将领立刻聚拢过来。
“刘韬兄弟被俘前,曾言金军游骑封锁严密。”魏胜沉声道,“这几日我们专拣偏僻小路,但也并非完全无踪可寻。确实……安静得有些反常。”
赵邦杰(太行)握紧了刀柄:“他娘的,莫非金狗在前面憋着坏,等我们进套?”
辛弃疾沉吟片刻,对李珏道:“李将军,派一队精干斥候,前出十里侦查,尤其注意前方戍堡及两侧山脊。队伍在此暂歇,加强警戒,但不要露出明显慌乱。”
“末将领命!”李珏立刻叫来自己麾下一名干练的队将,吩咐下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阴云愈发厚重,山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枯草和沙尘。士卒们默默地检查着武器,伤员们在简陋的担架或驮马上低声呻吟。苏青珞带着几个妇人,抓紧时间给一些伤员换药,动作轻柔却迅速。
约莫半个时辰后,派出的斥候气喘吁吁地返回,脸色凝重:“报督军、李将军!前方戍堡……空无一人,但堡内地面有新鲜马蹄印和车辙,为数不少!两侧山脊上,发现多处疑似了望和埋伏的痕迹,但……未见敌军!”
“空堡?新鲜痕迹?无人埋伏?”李珏与辛弃疾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与警惕。
陈亮冷笑一声:“故布疑阵?还是说……金狗知道我们警惕,故意留下痕迹,让我们疑神疑鬼,拖延行程,甚至改变路线?”
“都有可能。”辛弃疾目光沉静,“但无论如何,前方戍堡已不安全。传令,改变路线,绕过前方谷地,从西侧山梁翻越,路程虽远些,但视野相对开阔,不易被伏击。今夜……恐怕要在野外淋雨了。”
命令下达,队伍再次动了起来,转向西侧更为陡峭的山路。果然,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夹着冰粒,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迅速打湿了所有人的衣甲,寒意透骨。山路变得泥泞难行,抬着伤员的担架队更是举步维艰,不时有人滑倒。队伍的行进速度大大减缓,怨言与疲惫在冰冷的雨水中悄然滋生。
“这鬼天气!这鬼地方!”
“早知道……还不如留在谷里……”
“南下,南下,谁知道南边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低声的抱怨顺着风雨飘入辛弃疾耳中。他恍若未闻,只是抿紧了嘴唇,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他知道,这才是南下的第一道考验,不仅仅是金军的威胁,更是这严酷的自然环境和低迷的士气。
“兄弟们!加把劲!翻过这道山梁,前面就有避风处!”魏胜浑厚的嗓音在风雨中响起,他亲自帮着抬一副担架,浑身泥水,却步伐稳健。
赵邦杰(太行)也在队伍中前后奔走,骂骂咧咧地催促着掉队的人:“都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这点雨雪就怕了?想想死在隐曜谷的弟兄!他们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
将领们的以身作则和怒吼,稍稍提振了士气。人们咬着牙,在泥泞中挣扎前行。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惊呼!
“后方有追兵!金狗上来了!”
所有人心中一震!辛弃疾猛地回头,只见雨幕之中,后方蜿蜒的山道上,赫然出现了数十骑金军轻骑的身影,正风驰电掣般追来!他们显然是发现了队伍改变路线,从后面兜截上来!
“是游骑!人数不多!”李珏瞬间判断,“魏将军!带你的人断后!弓弩准备!”
“得令!”魏胜眼中凶光一闪,立刻招呼还能战斗的尖刀队士卒和部分淮西军弓手,迅速在队伍末尾的一处狭窄拐角摆开阵势。“猎隼弩”被迅速架起,箭簇对准了追兵。
金军轻骑显然没料到这支看起来疲惫不堪的队伍反应如此迅速,在进入弩箭射程前猛地勒马,散开成扇形,口中发出尖利的唿哨,张弓搭箭,隔着雨幕与断后的宋军对射。
箭矢在风雨中穿行,准头大失,但依然带来威胁。一名淮西军士卒肩头中箭,闷哼倒地。
“稳住!等他们再近些!”魏胜伏在一块山石后,死死盯着那些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骑兵身影。
金军骑兵试探性地冲了两次,都被弩箭逼退,留下两具人马尸体。他们似乎并不急于强攻,更像是在骚扰拖延。
辛弃疾看着后方的对峙,又望了望前方依旧漫长的泥泞山路和天空中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雨雪,心念电转。他叫过李珏和陈亮。
“李将军,同甫,金军此举,意在拖住我们,消耗我们精力,甚至将我们逼入更糟糕的境地。这雨雪天气,若被拖在此地过久,伤员和体弱者恐难支撑。”
李珏点头:“督军所言极是。可若分兵击退他们,恐中其调虎离山之计,前方若有埋伏……”
陈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促道:“不能纠缠!必须尽快摆脱!幼安,我记得你有一枚……特别的铁牌?可能感应什么?”他指的是辛弃疾那枚得自墨问、可能与鬼谷星图有关的铁牌。
辛弃疾心中一动。他确实在极端专注或危机时,偶尔能通过那铁牌感受到一些模糊的“气机”指向。此刻身处险地,后有追兵,前路未卜……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探入怀中,握住了那枚冰冷的铁牌。
闭目凝神,排除雨声、风声、人喊马嘶的干扰。起初只是一片混沌的冰冷,渐渐地,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牵引感”从铁牌传来,并非指向身后追兵,也非明确指向前方,而是……隐隐偏向西南方一条更狭窄、几乎被灌木覆盖的岔道?
那条路在地图上并不显眼,甚至可能不是路。
他睁开眼,指向那条岔道:“从此处走!加快速度!”
李珏和魏胜虽然不明所以,但见辛弃疾语气斩钉截铁,出于对他的信任,立刻执行。魏胜指挥断后部队且战且退,用弩箭迟滞追兵。大队人马则奋力转向那条泥泞不堪的岔道。
岔道果然难行,灌木荆棘刮擦着衣甲,泥浆没过脚踝。但走进去不远,地势竟开始缓缓下降,出现了一条被山洪冲刷出的、隐蔽的干涸河床。河床两侧是高耸的岩壁,虽然依旧难行,却避开了风雨的直接吹打,也有效遮蔽了队伍的形迹。
后方的金军追兵追到岔路口,似乎犹豫了一下,朝着大路方向胡乱射了几箭,唿哨几声,竟没有深入追击,渐渐退去了。
队伍沿着干涸河床又艰难行进了约一个时辰,天色彻底黑透,雨雪也终于渐歇。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处背风的、三面环山的浅洼地,虽然潮湿,但总算有了个能歇脚的地方。
精疲力尽的人们再也支撑不住,纷纷瘫倒在地,连生火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李珏指挥士卒勉强收集了一些未湿透的枯枝,升起几堆微弱的篝火,驱散一些寒意。苏青珞和沈钧又开始了忙碌,清点伤员,分发所剩无几的干粮和清水。
辛弃疾靠坐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缓缓松开一直紧握铁牌的手,掌心已被硌出深深的红印。陈亮挨着他坐下,递过一块硬邦邦的麦饼。
“刚才……是那铁牌指引?”陈亮低声问。
辛弃疾默默点头,咬了一口冷硬的麦饼,慢慢咀嚼。“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一种感觉。”他顿了顿,“同甫,你说这算不算……玄虚?”
陈亮望着跳跃的火光,幽幽道:“《易》云:‘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世间万物流转,或有气机牵引,非常人所能察。你心系将士,志在恢复,或有灵物感应,亦未可知。只要不迷于其中,不失本心,便无妨。”他话锋一转,“只是,此物终究是外物,不可尽恃。前路漫漫,终究要靠我们自己一步步走出来。”
“我明白。”辛弃疾将最后一口麦饼咽下,目光投向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风雨能涤荡襟怀,也能显露真容。金军的动向,朝廷的态度,盟友的诚意……在这南下的路上,都会慢慢看清。”
他转过头,看着不远处正与李珏低声商议明日行程的魏胜、赵邦杰,看着火光映照下苏青珞疲惫却坚毅的侧脸,看着周围东倒西歪、却依然顽强喘息着的将士们。
“这江淮的烟瘴,我们已踏入第一步。”他轻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暗潮已生,那就让我们看看,这潮水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礁石与漩涡。”
夜色深浓,洼地里篝火熹微。疲惫的人们相继沉入不安的睡眠,只有哨兵警惕的身影在黑暗中游弋。南下的路,才刚刚开始,而风雨与暗潮,已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