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线,如同稀释的、冰冷的铅灰色汁液,缓慢地渗透进破屋的每一个缝隙,驱散了深夜最浓重的黑暗,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将满屋的狼藉、污秽和每个人脸上交织的疲惫、恐惧与那一丝极其脆弱的希望,照得更加清晰、更加刺眼。空气中,浓郁不散的参香、新鲜木材被劈开时散发的苦涩汁液味、潮湿霉烂的土腥气、冯经历和他手下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腥味,以及我们这些人身上积攒多日的汗臭和绝望的气息,混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窒息的复杂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吱嘎——咯嘣——” 粗糙的木材在根生和水生的大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们正用从破屋门板和房梁上拆下的、还算结实的木棍,以及老奎用匕首割来的、浸过水后韧性十足的粗壮山藤,飞快地捆绑制作着一副简陋的担架。动作迅捷而沉默,只有沉重的喘息和木材摩擦、藤条勒紧时发出的声响在屋内回荡。每一次用力的劈砍和捆绑,都像敲打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既迫切地希望担架尽快完成,又无比恐惧完成之后那不可知的颠簸前路——对于炕上那位仅凭药力吊住一口气的韩婶来说,每一次移动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奎蹲在冯经历身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被血浸透后板结的官袍袖子,露出下面一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白色,仍有淡淡的血水渗出。老奎的眉头拧成了死结,他从钟伯的药箱里找出止血散和干净的布条(所剩无几),动作熟练却凝重地进行清洗和包扎。冯经历紧闭双眼,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下颌线条绷得像石头,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显示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像无声的证词,诉说着昨夜为了那盒参丸所经历的、远超我们想象的惨烈搏杀。那血腥味,像冰冷的锁链,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提醒着我们这短暂安全的代价是何等沉重。
福婶和阿芷在角落里默默地收拾着那点可怜的家当:几块硬得能崩掉牙的杂粮饼、一小包粗盐、所剩无几的肉干、还有钟伯药箱里那些变得异常珍贵的草药包。每一样东西都被反复清点,用油布裹了又裹,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阿芷的小脸依旧苍白,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但她努力学着祖母的样子,将东西摆放整齐,只是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靠坐在离土炕最近的墙角,将狗娃紧紧搂在怀里。孩子似乎被屋内紧张的气氛和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刺激,睡得极不安稳,小眉头紧紧皱着,在睡梦中不时惊悸般地抽搐一下,发出细弱的、带着哭腔的呓语。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调子,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炕上的韩婶。她脸上的那丝潮红并未褪去,但也没有变得更加明显,呼吸依旧微弱绵长,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是那沉睡中透出的死气,让人心惊胆战。钟伯每隔一小会儿就会上前探一次她的脉息,每次他枯瘦的手指搭上那截苍白的手腕时,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直到看到他微微颔首,才敢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希望像狂风中的烛火,明灭不定,每一次细微的好转迹象,都让我们如饮甘露,而每一次呼吸的微弱变化,又让我们如坠冰窟。
担架终于做好了。由两根粗木棍做架,中间用藤条密密麻麻地编成网状,虽然粗糙,但看起来颇为结实。老奎和根生小心翼翼地将一层厚厚的、相对干燥的茅草铺在网架上,又盖上了福婶带来的那块最完整的粗布。
最紧张的时刻到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根生和水生一左一右,极其缓慢、轻柔地托起韩婶的肩膀和腿弯,老奎在一旁稳稳地扶住她的腰背。他们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移动一件价值连城、却一触即碎的薄胎瓷器。韩婶的身体软绵绵的,头颅无力地后仰,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她的身体完全离开土炕,被平稳地转移到担架上时,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个人都死死盯着她的胸口,生怕那微弱的起伏会骤然停止。
万幸!韩婶的呼吸虽然急促了一下,但并未中断,很快又恢复了那种令人心焦的微弱频率。
“成了!”老奎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
众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更大的压力随之而来——接下来的路途,才是真正的考验。
冯经历挣扎着站起身,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冷静。他看了一眼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沉声道:“不能再耽搁了。老奎,你和水生抬担架,务必求稳,宁可慢,不可颠簸。根生前头探路,我断后。福婶,阿芷,跟紧中间。石头,抱好孩子。”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我脸上,“无论发生什么,跟紧队伍,不要掉队。”
“是,大人!”众人低声应道。
我们最后检查了一遍行装,根生率先悄无声息地滑出破屋,像狸猫一样融入晨雾弥漫的荒草丛中。片刻后,他打了个安全的手势。老奎和水生深吸一口气,稳稳地抬起担架,迈出了破屋的门槛。福婶拉着阿芷紧随其后。我抱着被惊醒、开始不安哼唧的狗娃,走在中间。冯经历和他带来的两名受伤的汉子断后,他们的脚步有些虚浮,但眼神依旧警惕如鹰。
清晨的山林,笼罩在乳白色的浓雾中,能见度极低,草木上挂满了冰冷的露珠,每一步踏出,都会惊起一片细碎的水声和草叶的沙沙响。这雾气既是掩护,也是障碍。老奎和水生抬着担架,走得极其缓慢而小心,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扎实,尽力保持担架的平稳。韩婶躺在上面,随着轻微的起伏,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福婶不时上前,用湿布蘸点清水,湿润她干裂的嘴唇。
狗娃被这寒冷的晨雾和紧张的气氛弄得哭闹起来,小脸冻得通红。我不得不把他更紧地搂在怀里,用体温温暖他,同时压低声音不停地安抚。孩子的哭声在这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啼哭都让我的心揪紧,生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冯经历断后,他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脚步有些踉跄,但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耳朵捕捉着四周的任何异响。他身上的伤显然不轻,每一次迈步似乎都牵动着伤口,但他咬牙硬撑着。那盒用鲜血换来的参丸,不仅吊住了韩婶的命,也像一副沉重的枷锁,锁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山路崎岖湿滑,浓雾久久不散。我们像一群在迷宫中摸索前行的盲人,朝着一个未知的、据说更安全的“溶洞”艰难跋涉。希望如同这浓雾中的路径,模糊不清,危机四伏。但至少,我们还活着,还在移动,还在朝着那一线微光,艰难地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