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神渊深处,寒潭如镜。
林风依旧垂钓,翠竹钓竿稳如磐石。柴刀砍爷、鱼叉破邪、青铜鼎婉姨静静守在一旁,偶尔以意念交流,声音仅限此方寸之地。
潭水倒映的幻影流转,已从青岚宗外的山林,切换至另一处画面。
那是苍云大陆南域,一座凡俗国度边境的小城。城池不大,灰墙斑驳,街道上行人往来,贩夫走卒吆喝,孩童追逐打闹,充满烟火气息。
城中一处简陋学堂内,传来朗朗读书声。教书先生是个白发老者,正摇头晃脑地讲解着经义。学堂角落,一个约莫八九岁、穿着打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布衣男童,听得格外认真,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透着远超年龄的专注。
然而,若有大能者以神识细观,便会发现这男童体内,竟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与凡人无异,但本质却高缈难言的“道韵”在缓缓流转。那并非此界任何修行功法所能产生的气息,更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先天印记。
学堂外,一棵老槐树下,两道身影悄然浮现,正是苏小鱼与柳萱儿。墨渊则隐在更远处的云层中,抱剑而立,闭目养神——他对此类“琐事”兴趣缺缺,纯粹是陪道侣而来。
“二师姐,是这孩子吗?”柳萱儿好奇地打量着学堂内的男童,眼眸中流转着淡淡的混沌清光,轻易看透了男童体内那丝特殊的道韵,“这印记……与之前那韩立体内的有些相似,但更偏向‘文道’与‘灵慧’,同样是师尊那缕散落念头所化?”
苏小鱼微微颔首,目光柔和:“不错。师尊当年那一缕念头,分化万千,散落诸天,有些附着于五行精灵,有些寄托于山川地脉,也有些……融入了一些平凡生灵的魂魄深处,随其轮回转世。这孩子祖上十八代皆是凡俗书生,但每一代都有一人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却皆因各种缘故未能踏上修行路,郁郁而终。那缕蕴含‘文道慧光’的念头,便在这血脉中潜伏流转。”
柳萱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如此说来,倒是可惜。拥有这等先天慧光,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在此界也属绝世之资,却代代埋没于凡尘。”
“所以师尊才说,有因果未了。”苏小鱼轻声道,“那缕念头即将彻底消散,若无人点化,这孩子也将如他先祖一般,聪慧早显,或许能考取功名,成为一代大儒,但终其一生困于凡俗寿限,百年后化为一抔黄土,那缕慧光亦随之彻底湮灭于这最低下界。”
“那我们该如何做?像对韩立那样,传他功法?”柳萱儿问。
苏小鱼却摇了摇头:“此子与韩立不同。韩立身具净灵水体,是修行之材。而这孩子,其慧光更倾向于‘悟道’与‘明理’,体质却只是寻常凡体,并无灵根。强传修行功法,反倒可能损了他那份天然的灵性。”
她沉吟片刻,指尖微动,一点纯粹而温和的灵光在指尖凝聚。那灵光无色无形,却蕴含着一种启迪智慧、滋养神魂的柔和道韵。
“我以一丝‘启灵之光’,点化其神。此光不增其修为,不改变其体质,只会在潜移默化中,助他开悟明理,护持其慧光不散。待他成年后,心智成熟,自会循着冥冥中的指引,走出自己的路。或成一代圣贤,以文载道;或有机缘,以凡躯悟道,另辟蹊径。”苏小鱼说着,指尖轻弹。
那点灵光穿过学堂墙壁,悄无声息地没入正在认真听讲的男童眉心。
男童身子微微一震,只觉得脑海中忽然一片清明,先生讲解的那些原本略显晦涩的经义,此刻竟变得条理分明,理解起来毫不费力。不仅如此,以往看过的书籍文字,也纷纷在脑海中清晰浮现,彼此关联,生出许多新的感悟。他眼睛越发亮了起来,小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毛笔。
老先生正讲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目光扫过学堂,见这角落里的贫寒学童眼中绽放的光彩,不由一怔,随即抚须暗自点头:“此子目光清澈,神采内蕴,听讲如此专注,未来或可期。”
学堂外,苏小鱼做完这些,便对柳萱儿道:“走吧。种子已种下,能否发芽,看他自己了。”
两人身影淡去,仿佛从未出现。
几乎在她们离开的同时,远在亿万里外,苍云大陆东域一片浩瀚的妖兽山脉深处,一场追杀正在上演。
被追杀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衣衫破烂、浑身血迹的青年。他修为在炼骨期巅峰,在此界年轻一辈中算是不错,但此刻身后追杀的,却是三头相当于人类金丹初期的“疾风狼王”!
青年面色惨白,拼命催动身法在山林间逃窜,但伤势过重,速度越来越慢。眼看最近的一头狼王已追至身后十丈,腥臭的口气几乎喷到颈后,眼中不由露出绝望之色。
就在这时,他胸前一枚贴身佩戴的、布满裂痕的灰白色骨片,突然微微发热。
青年一愣,下意识地握紧骨片。这是他家族代代相传的“祖骨”,据说是先祖从一处古遗迹中得来,但无数代下来无人能参透其中奥秘,只当是个纪念物。
此刻,骨片发热,一道微不可查的灰蒙蒙光华一闪而逝。
紧接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三头凶猛扑来的疾风狼王,仿佛瞬间失去了目标,茫然地停在原地,抽动鼻子四处嗅闻,却对近在咫尺的青年视而不见。僵持数息后,三头狼王低吼一声,竟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追去,很快消失在山林中。
青年瘫软在地,大口喘息,惊疑不定地看着手中恢复冰冷的骨片,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这祖骨……竟有如此神异?”
他并不知道,这骨片中,同样封印着一丝微弱至极的林风散逸念头,属性偏向“隐匿”与“误导”。方才危机关头,感应到宿主性命之危,这缕即将消散的念头被动激发,扰乱了狼王的感知,救了他一命。
而骨片经此一次激发,内部那缕本就微弱的念头,终于消耗殆尽,彻底消散。青年与那万古之前一缕念头的因果,就此了结。
葬神渊,寒潭边。
林风面前的潭水倒影,正呈现着东域山脉中那青年握着骨片惊疑不定的画面。
“倒是机警,懂得利用那一点残余之力。”鱼叉破邪评价道,“不过那骨片中的念头已散,他若不能从这次经历中悟到些‘隐匿自身’‘借势迷惑’的道理,日后怕还是难逃劫数。”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婉姨温声道,“主人散落的念头何止万千,能借此了结因果,已算圆满。至于这些承了念头的生灵日后如何,便是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林风不语,只是静静看着潭中画面流转。一个个微小的光影闪烁,呈现着苍云大陆各处,那些与他一丝微不足道的念头产生过交集的生命片段:
有西漠苦行僧,于枯坐中忽然心有所感,悟出一式蕴含“坚韧”道韵的拳法;
有北海渔家女,拾到一枚温润如玉的奇异贝壳,佩戴后编织的渔网再也无鱼可逃;
有皇宫深苑里的小公主,某夜梦到星光入怀,醒来后无师自通了一种能安抚人心的琴曲……
这些,都是林风那缕分化万干的念头,在漫长岁月中,随缘附着,又随缘消散,与此界生灵结下的微小因果。有些如韩立、如那学堂男童,念头即将消散前被苏小鱼等人遇见,主动了结;有些如那被狼王追杀的青年,是在生死关头被动激发,了却因果;更多的,则是悄无声息地融入某个平凡生命的血脉或魂魄中,随着其生老病死,最终一同归于天地,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对林风而言,这些连“尘埃”都算不上的微小因果,本不必特意关注。但既然在此界隐居,闲暇时看看弟子们如何顺手处理这些“琐事”,倒也算是一种消遣。
“说起来,”砍爷忽然道,“大师姐他们以筑基修为行走此界,虽封印了记忆与绝大部分力量,但本质眼界犹在。这几日随手所为,对此界那些生灵而言,已是逆天改命的大机缘了。长此以往,会不会对此界原本的因果命运,扰动过甚?”
林风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沧海一粟,何谈扰动?此界命运长河自有其韧性,些许微澜,转眼即平。便是小鱼他们当真在此界留下道统,传下通天之法,千万年后,也终究会融入此界自身的演变之中。鸿蒙之下,诸天万界,每时每刻,类似之事何止兆亿?”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此界,望向了无垠的诸天深处。
“真正的扰动,从来不在这些微末之处。而在那棋盘之外,执棋者落子的瞬间。”
话音落时,寒潭水面所有倒影幻象尽数消散,恢复成清澈平静的潭面,只映出头顶那被力场隔开的、虚假而宁静的天空。
鱼漂,依旧纹丝不动。
“今日无鱼。”林风放下钓竿,起身,负手看向那三株混沌青松,“小婉,泡壶新茶。老砍,去后山砍些‘星辰木’来,晚饭烤些‘星纹鳟’肉。”
“得令!”砍爷嗡鸣一声,刀身一闪而逝。
婉姨轻笑:“是,主人。正好前日收了些‘悟道茶树’梢头的嫩芽,配上寒潭中心的‘万载空青水’,滋味该是不错。”
林风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对他而言,了结此界些许散落因果,是随手之事;观看弟子们下界行走,是闲暇之乐;而垂钓、品茶、观松……这些看似平凡至极的举动,才是他在这无尽岁月中,找到的、对抗那连鸿蒙境都难免感到的“终极无聊”的方式。
至于诸天万界的风云,棋盘上的博弈,自然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
他,暂时只想当个隐居在最低下界禁地里,钓不上鱼也无所谓的……闲人。
(第641章 完)
【字数:约235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