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生满红锈的铜锁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像是一记敲在人心口的闷锤。
夜枭半跪在泥水里,手里提着风灯,昏黄的光圈映照出诏狱西侧那条废弃多年的排水渠入口。
漆黑的洞口像只张开的兽嘴,散发着经年累月的霉腐气味。
“头儿,锁换好了。”夜枭的声音压得很低,混在淅沥的雨声里几不可闻,“按您的吩咐,里面的锁芯是坏的,只要用力一推就能开,但外面看着是锁死的。”
惊蛰倚在廊柱边,手里把玩着那把换下来的旧锁。
锈迹染脏了她的指尖,她却浑不在意,只是垂着眼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去吧。”她随手将旧锁抛进旁边的草丛,“记得演得像一点。明天让巡逻的兄弟‘偶然’发现这里有人动过手脚,报上来,然后——”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把这事儿给我烂在肚子里。”
半个时辰后,明光殿。
武曌并没有抬头,手中的朱笔依旧在奏折上游走,仿佛惊蛰汇报的不是一条足以通敌的密道,而是御膳房今晚少了一只鸡。
“网织好了?”女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饵料足,不怕鱼不咬钩。”惊蛰躬身立在阴影里,“臣特意留了破绽,只要崔明礼想活,这条‘生路’就是他唯一的死穴。”
朱笔猛地一顿,随即在纸上落下重重的一点红。
“准。”
武曌终于抬起头,目光在惊蛰脸上停驻了片刻。
那种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开刃的兵器,带着几分欣赏,更多的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掂量。
“既然要抓鱼,只有一双眼睛怎么够。”武曌轻轻拍了拍手。
屏风后悄无声息地转出两名灰衣太监。
他们面白无须,低眉顺眼,走路时脚下像垫了棉花,听不见半点声响。
“这两个是朕拨给你的。”武曌重新低下头,语气淡淡,“你那是诏狱,阴气重,多两个人气,也好替你分分忧。”
惊蛰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缓缓跪下,额头贴上冰冷的金砖:“臣,谢陛下隆恩。”
分忧?
这是要在她脖子上拴两条链子。
走出大殿时,雨下得更大了。
那两名灰衣太监像两道挥之不去的影子,不远不近地吊在她身后三步的位置。
惊蛰没有回头,只是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经过宫墙拐角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压抑的喘息传来。
惊蛰身形一闪,避入廊下的暗影。
那是阿月。
小宫女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怀里死死抱着一卷早已被雨水浸透的经幡,脚下的布鞋满是泥泞。
见到惊蛰,阿月明显的瑟缩了一下,随后咬着牙,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一头刚尝过血腥味的小狼崽子。
惊蛰瞥了一眼她怀里的经幡,边缘露出半截手绘的舆图——那是裴府外围的地形图。
“胆子不小。”惊蛰从袖中摸出一只扁酒壶,拔开塞子,辛辣的酒气瞬间冲淡了周围的土腥味,“利用司天监值守的空档去踩盘子?若是被巡防营撞见,你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阿月死死盯着她,声音因为寒冷而打着颤:“那也比等着强!我知道那老贼住在哪个院子,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换防……只要给我一把刀……”
“给你刀,你也杀不了裴元昭。”惊蛰仰头灌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暖意顺着喉管烧下去,稍微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意。
她将酒壶递过去,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打发一只流浪猫,“你想报仇,就得学会把牙藏起来。”
阿月愣了一下,迟疑着接过酒壶,猛灌了一大口,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咳咳……那你呢?”阿月抹了一把脸,嘶哑着嗓子问,“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还不动手?你在等什么?”
惊蛰转过头,目光穿过重重雨幕,望向那座巍峨深沉的皇宫深处。
那里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人心的黑。
“我在等。”她轻声说道,声音冷得像冰,“等那个握着链子的人,准我咬人。”
两日后,深夜。
惊蛰并没有去睡,而是独自坐在诏狱的一间密室里。
桌上放着一只刚从通风井里取出来的漆盒——那是她与崔明礼约定的情报传递点。
按照计划,今晚崔明礼应该会把裴党意图谋害证人的具体时间和毒药类型送出来。
她伸出手,指尖在漆盒的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气。
打开盒盖。
空的。
惊蛰的瞳孔微微一缩。
没有情报,也没有示警的红布条。
只有一股淡淡的、混杂着草药味的苦香——那是太医院常用来熏衣裳的艾叶味道。
“头儿。”夜枭推门进来,脸色有些难看,“盯梢的兄弟回话了。崔明礼昨晚回去后,在房里枯坐了一宿。今早有人看见裴府的管家去了一趟崔家老宅,送了一碗‘安神汤’给崔母。”
惊蛰啪地一声合上盖子。
好手段。裴元昭这只老狐狸,到底是没全信那个软骨头。
“那碗汤喝了吗?”
“没看见喝,但崔明礼之后就把写好的东西烧了。”夜枭压低声音,“后来他又重新写了一封,那是……那是交给裴承训的。”
惊蛰站起身,走到墙边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代表崔家老宅的那个红圈上。
“他这是在用命换他娘的命。”惊蛰冷冷地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怜悯,“可惜,他选错了买家。裴家那群人,吃人不吐骨头,怎么可能留活口?”
“那我们……”
“帮他一把。”惊蛰转过身,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既然他想当孝子,我就成全他。派人去把崔母偷出来,找个身形相似的死囚老妇顶上去。另外——”
她从怀里掏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册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这戏唱到现在,也该见点血了。”
这本册子,是她根据之前阿月提供的线索,结合太医院的药方记录整理出来的《裴党用药名录对比表》。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乍一看是病患名单,细查之下,竟与吏部这三年来莫名病故或返乡的官员名单有着惊人的重合。
尤其是“宁神散”的变方,只要出现在谁的药案里,谁的官位不出半年就会换上裴家的人。
次日清晨,这本册子就摆在了武曌的御案上。
没有任何激烈的指控,只有冰冷的数据对比。
武曌翻看着册子,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淡,最后归于一片死寂。
她招手唤来大理寺卿,只说了四个字:“按方抓药。”
当夜,京城注定无眠。
大理寺的铁骑踏破了雨夜的宁静,一共三十六名中层官吏在睡梦中被拖出府邸。
这些人虽然官阶不高,却如同无数颗钉子,死死卡在六部的关节要害上。
此时的裴府,书房内死气沉沉。
裴元昭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一只茶盏,指节用力到泛青。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老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枯嘶哑,听得人毛骨悚然,“我就知道崔明礼那个软骨头靠不住!这是女帝在剪我的羽翼,是在逼我亮底牌啊!”
“父亲,现在怎么办?”裴承训一脸慌乱,“大理寺那边像是疯了,根本不讲情面,抓进去的人没一个出来的!”
“慌什么!”裴元昭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她既然不想让我好过,那这大周的天,也该变变颜色了。”
他转过身,走到书架后的暗格前,颤抖着手取出一只黑漆描金的长匣。
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
那颜色在灯火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备车。”裴元昭抚摸着那卷帛书,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明日大朝会,我要让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看看,这把龙椅,她到底坐不坐得稳。”
此时,皇宫北侧的角楼之上。
惊蛰一身黑衣融在夜色里,任由冷风吹乱她的碎发。
她手里握着那只单筒望远镜,镜头死死锁定了裴府后门的方向。
一道黑影翻墙而出,怀里紧紧护着一个长条状的包裹,动作鬼祟而迅速,很快便消失在通往宗正寺的小巷里。
那是裴家的死士。
而那包裹的形状与颜色……
惊蛰缓缓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裴元昭最后的护身符,也是武曌等了整整三年的“把柄”。
“终于舍得拿出来了吗?”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两名始终如影随形的灰衣太监,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句无关痛痒的问候。
“去回禀陛下,好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