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冬日的京城,虽然寒气未消,但魏国公府所在的乌衣巷口,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早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有宫里的小太监骑着快马前来“踩道”,通知魏国公府准备接旨。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徐府上下。
徐辉祖作为徐家如今的掌舵人,魏国公爵位的承袭者,此刻正身穿崭新的麒麟补服,腰束玉带,神情肃穆地站在中门之外。在他身后,徐家的几位爷、夫人,以及数百名家丁仆役,按照长幼尊卑,整整齐齐地跪了一地。
“大哥,这大清早的,皇上怎么突然下旨了?”
站在徐辉祖身后的三弟徐增寿,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莫不是安南那边的战事有了变数?还是为了昨日册封大典的事?”
“闭嘴。”
徐辉祖目不斜视,低声呵斥了一句,“皇恩浩荡,也是你能随意揣测的?不管是什么旨意,咱们徐家接着便是。如今妙锦封了后,文堃立了储,咱们徐家就是众矢之的,更是要谨言慎行,切不可让人抓了把柄。”
徐增寿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鸣锣开道声。
紧接着,两列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迈着整齐的步伐率先开道,随后是一队盔明甲亮的御林军,簇拥着一顶轿子缓缓行来。
轿帘掀开,陈芜手捧圣旨,满面春风地走了下来。
“魏国公徐辉祖接旨——”
陈芜那略带尖细的嗓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
“臣,徐辉祖,率徐氏满门,恭请圣安!”
徐辉祖双手加额,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陈芜展开圣旨,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皇后徐氏,温良恭俭,诞育储君,功在社稷。朕念其离家日久,思亲心切,特准其于一个月之后,携皇太子朱文堃,回魏国公府省亲一日!以全天伦之乐,以彰皇家恩典!钦此!”
这一道旨意念完,徐府门前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一阵难以抑制的抽气声。
省亲!
而且是带着皇太子一起回来省亲!
这在大明开国三十年来,可是从未有过的殊荣啊!要知道,进了宫的娘娘,那就是皇家的人,除了极其特殊的节日,平时连见一面娘家入都难,更别说带着未来的皇帝回娘家住了!
这不仅仅是恩宠,这是把徐家的面子,直接抬到了天上!
徐辉祖激动得浑身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他重重地磕头,声音哽咽:
“臣徐辉祖,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魏国公,快快请起。”
宣完旨意,陈芜脸上的威严散去,换上了一副亲切的笑容,亲自上前将徐辉祖扶了起来。
“陈公公,这……这真是皇上的意思?”徐辉祖捧着圣旨,感觉手里沉甸甸的,仿佛捧着一座金山。
“那是自然。”
陈芜笑眯眯地说道,“皇爷说了,皇后娘娘为了诞下太子,受了不少苦。如今身子养好了,也该回来看看家里人。皇爷还特意嘱咐了,这次省亲,不必太过拘泥于君臣大礼,主要是为了叙叙旧,让太子殿下也认认外家的大门。”
“皇上仁慈!皇上仁慈啊!”
徐辉祖感动得无以复加。
这时候,徐家的其他人也都围了上来,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徐辉祖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就从激动中冷静下来。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站在一旁的管家。
管家是个极其精明的老人,伺候了徐家两代国公。接到家主的眼神,他立刻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借着给陈芜整理衣袖的动作,将一叠厚厚的银票悄悄递了过去。
“陈公公,您这一路辛苦了。”
徐辉祖满脸堆笑,压低声音说道,“这点小意思,是咱们徐家给公公和随行御林军兄弟们的喝茶钱。天寒地冻的,让大家伙儿暖暖身子。”
陈芜并没有立刻拒绝,而是极其自然地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那叠银票。
他稍微搓动了一下。
作为常年跟钱打交道的大内总管,他只凭这手感和厚度,就能估摸出这银票的分量。
这厚度……至少有一千两!
一千两白银!
在这个时代,足够一个普通五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哪怕对于陈芜这种级别的太监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徐辉祖看着陈芜的动作,心中暗暗点头。
在他看来,这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太监爱财,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只要陈芜收了这钱,这交情就算攀上了,以后徐家在宫里也能多个照应。
然而,下一刻,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陈芜的手指在银票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但很快,那丝挣扎便被一股坚定的神色所取代。
他并没有把银票揣进怀里,而是反手一推,将那叠银票原封不动地塞回了管家的袖筒里。
“陈公公,您这是……”徐辉祖一愣,以为是钱给少了,心中不由得一紧。
“魏国公,您误会了。”
陈芜收回手,掸了掸并没有灰尘的袖口,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招牌式的笑容,但语气却变得异常严肃和认真。
“这银两,确实是好东西。咱家也是个俗人,若是放在以前,这钱咱家肯定笑纳了。”
说到这里,陈芜话锋一转,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但是,如今这世道变了。”
“皇爷……也就是咱们的万岁爷,那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他老人家不仅对外面的贪官污吏下狠手,对我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家奴,那更是严苛到了极点。”
陈芜看着徐辉祖,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道:
“皇爷立了铁律:凡是御前伺候的人,无论是司礼监还是锦衣卫,若敢私收外臣一两银子的喝茶钱,轻则断手,重则剥皮!”
“而且,皇爷的那个潜龙卫您也知道,那是无孔不入。今日咱家若是收了您这钱,恐怕还没走出这乌衣巷,皇爷案头的密折就已经写好了。”
徐辉祖听得头皮发麻,背后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虽然知道朱雄英手段狠辣,但没想到对身边人竟然也严厉到了这种地步!连这种官场上司空见惯的费用都成了禁区?
“这……这……”徐辉祖一时语塞,既尴尬又震惊,“国公府并非外人,这……这怎么好意思让公公白跑一趟?”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陈芜笑了笑,语气中透着一股自豪,“皇爷说了,我们这些人,吃的是皇粮,穿的是御赐,该有的赏赐皇爷一分都不会少给我们。既然拿了皇爷的钱,就不能再拿别人的钱。”
“再说了,魏国公是皇后的娘家,是皇亲国戚。咱家要是收了您的钱,那不是打皇爷的脸吗?”
“我们一视同仁,不管是国公府还是普通衙门,规矩就是规矩。”
说完,陈芜后退半步,对着徐辉祖微微躬身:“魏国公,您的心意咱家领了。但这钱,您还是收回去吧。若是真想谢咱家,就把这次省亲的事儿办好,别让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受了委屈,那就是对咱家最大的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