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郊区，湖水像一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蓝宝石，静静地躺在山谷怀抱里。薄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水汽的清新味道。我和振华哥并排坐在折叠椅上，钓竿斜斜地伸向平静的水面，浮标在微澜中轻轻摇曳。
太久没有享受这种自由的了——此刻没有婴儿啼哭，没有工作琐事，只有风声、鸟鸣和鱼线划破空气的细微声响。
振华哥看着我利落地挂饵、抛竿，动作流畅得像练习过千百遍，鱼钩落点精准得几乎不像话。更让他啧啧称奇的是，不过个把小时，我身边的鱼护里已经有好几条鲫鱼和草鱼在扑腾，而他的浮标还纹丝不动。
“行啊，小哲！”振华哥终于忍不住，摘下遮阳帽，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佩服，“你这技术越来越好了。”
我笑了笑，轻轻一提竿，一尾银光闪闪的鲫鱼便脱水而出，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闲着没事瞎琢磨。”我轻描淡写地说，熟练地将鱼取下，放入鱼护。
我重新挂上鱼饵，再次将鱼线抛向湖心，目光随着那小小的浮标放远，语气里带着一种经历过混乱后的从容和平静：
“哥，说实话，前两年，乐怡还小的时候，那真是……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眼睛一睁就是孩子，脑子里转的都是奶粉尿布。别说出来钓鱼了，就是想安安静静看会儿手机都是奢望。”
我拿起旁边的保温杯，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现在好了，孩子一天天长大，懂事多了。我和玫瑰也总算能喘口气，慢慢把生活找补回来一点。”
我转头看向振华哥，眼神焕发出来的新光彩：
“感觉像是……终于熬过了一个特别密集的阶段，现在，属于自己的空间，总算又一点点回来了。”
这话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释然和满足。
振华哥了然地点头，他虽未有孩子，但看我从那个手忙脚乱、眼里只有女儿的奶爸，重新变回眼前这个能气定神闲坐在水边、拥有娴熟技能和从容谈吐的男人，也由衷地为我感到高兴。
鱼竿架在岸边，浮标在水面轻轻点动。振华哥往湖里撒了把鱼食，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混在潺潺水声里：“说起来，这儿环境真不错。你以前……跟白晓荷，也常来这地方钓吗？”
“白晓荷”。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口袋深处的石子，隔了多年突然硌了一下。我正准备提竿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水面因此而漾开一圈微澜。确实，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久到几乎要淹没在奶粉、尿布和公司报表构成的日常里。
我稳住鱼竿，目光从振华哥脸上移开，投向更广阔的、墨绿色的湖心，那里水色明显更深沉。
“不是这里。”我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以前去的那几个钓点，水没这么深。这里不一样，”我用下巴点了点湖心，“水更深，更静，有时候运气好，能碰上些稀有的鱼种，得费很大力气才能拉上来。”
“白晓荷……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振华哥轻轻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味一段彻底尘封的往事，“时间一晃，都过去好几年了。”
“她那个人，好像天生就没有什么脾气。”振华哥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里带着确凿的怀念，“说话总是慢慢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振华哥比划了一下，试图抓住那种感觉。
“我们那时候一群人在一起，吵吵嚷嚷的，争辩什么，她多半就安静地坐在旁边，手里捧着一杯茶，或者一本半摊开的书。你不问她，她很少主动发表看法。”
“但只要跟她说话，”振华哥的语调变得格外柔和，“她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头，那双眼睛清凌凌地看着你，是真的在听。不是敷衍地‘嗯嗯’应着，而是……等你全部说完了，她才会轻轻地开口。”
振华哥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种被全然接纳的倾听。
“像……”振华哥寻找着一个恰切的比喻，最终望向湖面被风吹起的浅浅涟漪，“像初夏夜里吹过湖面的一阵凉风，看不见，抓不着，但你就是知道，它来过，而且让你感觉很舒服。”
振华哥说完，沉默了片刻，带着一点恍然的感慨，对我笑了笑：
“那种温柔，跟玫瑰那种像太阳一样明晃晃、带着劲儿的热烈，是完全不同的。”
这番描述，在我心里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美好的轮廓——一个善于倾听、情绪稳定、如水般柔和的旧日身影。这让你更清晰地意识到，玫瑰是带着刺的明媚、偶尔的任性，以及充满生命张力，才会占据我的心，因为我也是跟玫瑰是如此的相似，同样有个性，任性，生命力旺盛。
振华哥那不大的出租屋里，此刻正热闹着。厨房灶台上炖着我们刚钓上来的鲜鱼，香气四溢。更生姐利落地拌好了凉菜，几罐冰镇啤酒放在小餐桌上，一切都透着老友相聚的温馨。
门铃响了。“准是玫瑰来了！”振华哥笑着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确实是笑靥如花的玫瑰，但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方协文。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身形比几年前挺拔了许多，脸上曾经的学生气已被一种沉稳自信的气场所取代。我愣住了，大脑有几秒钟的空白，这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记忆，都被这些年奶爸和丈夫的生活冲刷得有些模糊和遥远。
“Surprise!”玫瑰笑着走进来，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然后向屋内的众人介绍，“在楼下正好碰上协文学长，就邀请他一起上来了。你们还记得他吧？现在可不得了，互联网创业成功，已经是方总啦！”
方协文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站在餐桌旁苏更生身上。
接下来的一幕，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在小小的客厅里轰然引爆。
方协文朝着更生姐，用一种清晰、自然，甚至带着点旧日亲昵的语气，开口喊道：
“表舅妈。”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厨房里炖鱼的咕嘟声，窗外街道的车流声，仿佛全部被抽离。
三个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化为全然的惊愕与难以置信。
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方协文见场面尴尬，还套近乎，又说了句：“表舅妈，你忘记啦？我还去喝过你和表舅舅的喜酒呢。”
这句话，像最后一道闪电，彻底击碎了苏更生强撑的镇定。
“哐当——”更生姐手中拿着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她猛地抬起头，视线与振华哥惊疑不定的目光撞在一起，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
下一秒，在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之前，更生姐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一把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更生！”振华哥惊呼一声，下意识追出去了。
“更生姐！”玫瑰也慌了神。
房间里，只剩下炖鱼的香气还在弥漫，以及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舅妈”在每个人耳边嗡嗡回荡。我和玫瑰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涛骇浪。
我看着方协文，第一次意识到他的低情商，从小地方出来，套近乎是跟人打交道的方式，遇到认识的人，就想借机靠近。
我们也没跟他解释更生姐和振华哥的关系，温馨的全鱼宴，尚未开始，便已笼罩在一片难以置信的、由往事掀起的风暴之中。
方协文眼神复杂地看向我们，不小心把桌旁的菜油碰到我的外套。
三个人走在小区楼下，方协文指着说他住的哪栋，欢迎我和玫瑰去他家做客，然后寒暄几句他离开了。
我把外套丢到垃圾桶，“哎——”玫瑰纤细的眉微微蹙起，快步走到垃圾桶边，弯腰小心地将外套拎了出来。
“好好的Loro piana，限量款的驼绒，几十万一件呢。”玫瑰语气里带着不赞同的惋惜，“只是沾了油渍，去干洗一下就能恢复如新”。
“算了，一件衣服而已。”我揽过她的肩，“脏兮兮的赶紧丢掉，别把车也弄脏了。”
玫瑰拎着外套的手悬在半空，说道：“苏哲，你这种少爷习性真要改改了。”玫瑰望向我的眼睛，“你知道这几十万意味着什么吗？在山区，这笔钱够建一所希望小学的食堂，能让几百个孩子吃上整整一年的营养午餐。”
玫瑰向前一步，说道：“就这一件衣服，可以供二十个留守儿童从小学读完初中。而你连送去干洗都觉得麻烦？”
空气突然安静。我握着车钥匙的手顿了顿，掠过玫瑰失望的唇角，最终什么也没说。
暮色透过落地窗，将客厅染成一片灰蓝色。振华哥瘫坐在我家的沙发里，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空了，肩膀垮着，眼神涣散地盯着地毯上某处虚无的纹路，手里无意识地抠着一个抱枕的流苏。
我给振华哥倒了杯温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连眼皮都没抬。
“我跟更生……吵架了。”振华哥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说完后又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我和玫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玫瑰轻轻坐到振华哥旁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极柔：“哥，怎么回事？吵得厉害？”
振华哥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的郁结都排出去。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混杂着痛苦、失望，还有一种被最亲近的人欺骗后的茫然。
“她今天……跟我说了一件事。”振华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说，她结过婚。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
振华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是一种近乎麻木：
“她说，那时候她母亲，遇到了一个男的，家里条件不错，也愿意出一笔丰厚的彩礼。她妈……背着她，就应允了。”
“两个人没什么感情，匆匆结了婚。后来……有一次，那男的动手打了她。”说到这里，振华哥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他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更生说，就是那一次，她彻底死了心，坚决要离婚。她什么都没要，房子、钱，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自由身。”
叙述停止了。客厅里只剩下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天啊……”玫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为了彩礼，就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这还是亲妈吗？！”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拔高，脸上充满了对好友遭遇的心疼和对那个陌生母亲的愤慨。
我沉默地听着，伸手轻轻揽住玫瑰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我回想起见到苏更生母亲的印象——那个泼妇一样的中年女人，一直找更生姐要钱，以她的为人，做出这种事，还真不意外。
更生姐有个弱点，虽然性格很倔强，但很顾念亲情，不懂得如何拒绝母亲不合理的要求。就跟要钱一样，被母亲的电话烦了，直接就把钱给对方了，只想图一时清净。婚姻也是如此，母亲一次次催促，加上她也没有恋爱过，对婚姻没什么期待，就被动答应了，等结了婚才发现，男方性格暴躁，不仅家暴，还有不良嗜好。
我又回忆起那个孩子，所以那个孩子是更生姐前夫还是继父的，一时呆愣住。
所以振华哥还不知道更生姐有个孩子，看更生姐的性格，应该是爱振华哥，怕失去振华哥所以才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