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见，叔叔阿姨也想我了，腿伤好多了，拄着拐杖也能出门活动了。玫瑰下班接了我一起回她家。玫瑰挽着我的手臂，眼睛里像落满了星星。
自从拒绝了百晓荷之后，面对玫瑰爱恋的眼神，我心底总萦绕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心虚与忐忑。
我们一起上了楼。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欢声笑语，气氛比平时还要热烈几分。客厅里，吴阿姨笑得合不拢嘴，黄叔叔虽然还是那副沉稳样子，但眼角的纹路也舒展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而最让我瞳孔一缩的是——百晓荷
她正侧着头听吴阿姨说话，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甜蜜，那笑容与我两天前在酒店见到的、带着凄然和破釜沉舟意味的表情，判若两人。
“哥？晓荷姐？你们……”玫瑰也立刻发现了这不同寻常的氛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吴阿姨看到我们，立刻兴奋地招手：“玫瑰，小苏，快过来！正说你们呢！你哥和晓荷，他们俩……在一起啦！”
“什么？”玫瑰惊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不可思议，“真的吗？哥！晓荷姐！你们什么时候的事？藏得够深的呀！”
我站在玫瑰身后，感觉自己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这……这才过了两天？ 两天前，百晓荷还在我的酒店房间里，对我吐露心迹，被我明确拒绝。两天后，她竟然就和黄振华公开了恋情？这速度快得简直像一场荒诞剧。
黄振华难得地有些赧然，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解释道：“就是在医院那段时间，晓荷天天来照顾我，聊了很多……觉得彼此都很合适，就……试着处处看。”他说得简洁，但语气里的那点不自然，与其说是害羞，倒不如说是一种……快速进入状态的生硬。
百晓荷也抬起头，目光盈盈地看向黄振华，配合地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吴阿姨转向我们说道：“是啊，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笑容也无懈可击。
然而，当百晓荷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我时，那目光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不到半秒。没有怨恨，没有幽怨，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看一个普通的、熟悉的陌生人。可正是这种彻底的、快速的、毫无波澜的“正常”，让我心里猛地一咯噔。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生怕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会泄露出什么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隐秘，更怕被身边冰雪聪明的玫瑰捕捉到任何一丝不和谐的端倪。
“太好了！”玫瑰已经开心地扑过去，搂住了百晓荷的胳膊，“晓荷姐，你以后可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嫂子啦！哥，你可要好好对晓荷姐！”
我强迫自己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尽可能显得自然而又替他们高兴的笑容，附和道：“恭喜振华哥，恭喜晓荷姐。” 声音出口，自己都觉得有些干巴巴的。
我下意识地往玫瑰身边靠了半步，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腰，仿佛能从她身上汲取一些镇定和底气。这个细微的动作，既是对玫瑰的亲昵，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自我保护——看，我和玫瑰如此恩爱，我们是一个整体。
接下来的时间里，吴阿姨和黄叔叔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孩子们未来的规划，玫瑰叽叽喳喳地问着他们恋爱的细节。黄振华和百晓荷则扮演着一对刚刚坠入爱河、还有些羞涩的情侣，有问必答，配合默契。
而我，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偶尔点头表示在听，却不敢轻易接话，尤其不敢将话题引向百晓荷。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像绷紧的弦，时刻关注着百晓荷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同时也敏锐地感知着身边玫瑰的反应。我怕百晓荷会说出任何带有双关意味的话，怕自己应对不当会露出马脚，更怕玫瑰那双清澈的眼睛会从中看出什么破绽。
这原本应该充满喜悦和祝福的时刻，对我而言，却成了一场无声的、煎熬的考验。满屋的欢声笑语，如同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我能看见，能听见，却仿佛无法真正融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盘旋：这突如其来的恋爱，究竟是真心使然，还是一时冲动下的移情，或是……别的什么？而我，必须将这个秘密埋藏，绝不能让玫瑰察觉到分毫。
厨房的门像一道结界，将客厅里的欢声笑语稍稍隔绝。我系上吴阿姨那条略带俗气的碎花围裙，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水龙头流出清冽的水柱，我仔细清洗着双手，冰凉的温度让我更加清醒。此刻，我需要专注，只为玫瑰做两道她爱吃的菜。
打开冰箱，幸运地找到了新鲜的大虾，个头饱满，晶莹剔透。我将它们取出，放在白瓷盘里。厨房里很快响起了有节奏的“笃笃”声，那是姜蒜在刀下化作细末。我尽量不去细听客厅里关于振华哥和晓荷姐恋情的讨论。我必须集中精神，才能不让手里的刀偏离方向。
第一道：油焖大虾。
我将大虾洗净，剪去虾须虾枪，用牙签熟练地挑出黑色的虾线。热锅，倒油，油温六成热时，将控干水分的大虾滑入锅中。“刺啦——”一声，滚油与大虾接触的瞬间，激发出浓郁焦香的蛋白质气息。我用锅铲轻轻按压虾头，逼出红亮的虾油，待虾身两面都煎至金黄酥脆，才投入姜末、蒜末爆香。
烹入料酒，酱油与少许白糖的加入，是这道菜灵魂的注入。我手腕轻抖，让每一只大虾都均匀地裹上酱汁，然后加入小半碗热水，盖上锅盖，转为小火慢焖。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细微声响，酱汁在慢慢收浓，渗透进虾肉的每一丝纤维。这声音奇异地安抚了我有些躁动的心绪，烹饪的仪式感，总能让人的内心沉静下来。
第二道：法式芥末虾球。
趁着焖虾的间隙，我迅速处理另一部分虾。将虾仁开背，用厨房纸细细吸干水分，用少许盐、白胡椒粉和蛋清抓匀上浆。另取一小碗，调入法式第戎芥末酱、蛋黄酱、一点点蜂蜜和挤入几滴柠檬汁，搅拌均匀。芥末的辛香与蜂蜜的甜润、柠檬的清爽在碗中碰撞融合，形成一种复合而迷人的风味。
起另一个锅，放入适量黄油。黄油在锅中融化，散发出温暖的奶香。我将上好浆的虾仁滑入，快速滑炒至虾仁卷曲成漂亮的球状，表面刚刚变白。随即倒入调好的芥末酱汁，快速颠勺，让橙黄浓稠的酱汁瞬间包裹住每一个粉白诱人的虾球，香气层次丰富，与旁边锅里传统的油焖大虾形成鲜明对比。
我将油焖大虾盛入盘中，撒上翠绿的葱花点缀。又将法式芥末虾球精心摆盘，旁边放上一小撮嫩绿的迷迭香。两道菜，一中一西，却都以虾为主角，就像此刻厨房外的世界与厨房内的我，看似主题一致（庆祝恋爱），内里却翻涌着截然不同的心境。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面部表情，端起这两盘菜，走出了厨房。
“哇！好香啊！”玫瑰第一个闻香而来，看到我手中的盘子，眼睛瞬间亮了，“油焖大虾！还有……这是什么？看着就好吃！”
我将盘子放在餐桌的空位上，脱下围裙，对玫瑰温柔地笑了笑：“给你添的两个菜，庆祝振华哥和晓荷姐，也解解你的馋。”
吴阿姨也凑过来，啧啧称赞：“小苏这手艺，真是没得说！比饭店看着还精致！”
黄振华和百晓荷也看了过来。百晓荷的目光在两道菜上短暂停留，笑容依旧得体：“苏哲真是有心了。” 我迅速避开她的眼神，只将目光落在玫瑰身上，看着她像只快乐的小鸟，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芥末虾球送入口中，然后满足地眯起眼睛。
“太好吃了！”她含糊不清地赞美着，我夹了一只油焖大虾，熟练地剥开，将完整的虾肉蘸了蘸盘底的酱汁，然后，递到了她的碗里。
她开心的说道：“阿哲，你吃，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就没剥过虾。”
振华哥说道：“可不是嘛，搞得玫瑰没手似的，玫瑰你自己剥，别欺负阿哲。”
我没参合到他们兄妹的斗嘴中，细细咀嚼着，对玫瑰露出温柔的笑容。
晚餐的气氛因为黄振华和百晓荷新确立的关系而显得格外热络。吴阿姨不停地给百晓荷夹菜，黄叔叔虽话不多，但眼角的笑意也藏不住。黄振华满脸的笑容，一脸猪哥样，笑不容嘴。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当口，玫瑰用胳膊轻轻碰了碰我，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阿哲，别光顾着吃嘛，讲个笑话听听？活跃一下气氛！”她笑吟吟地看着我，满眼期待。
我心里“咯噔”一下。讲笑话？在这种场合？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百晓荷就坐在斜对面，我恨不得自己能隐形，哪里还敢主动吸引注意力。我只想安安分分吃完这顿饭，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吃饭呢，讲什么笑话，别影响大家食欲。”我试图搪塞过去，语气尽量轻松，低头夹了一筷子菜，回避着玫瑰的目光，更不敢看向百晓荷的方向。
然而，我低估了今晚大家，尤其是黄振华的“兴致”。
“是啊，苏哲，”黄振华居然也开口附和，他手里端着红酒，嘴角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揶揄的笑意，“听说你很会讲笑话，在医院就把玫瑰逗得天天开心。来，也让我们听听。”
他这话一出，吴阿姨和黄叔叔也笑着看了过来，连声说“讲讲，我们也听听”。百晓荷也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看不出什么情绪，却让我感觉如坐针毡。
推辞不过了。再拒绝下去，反而显得古怪。我暗自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讲就讲吧，但愿笑话能分散她的注意力，或者，至少能让这顿饭顺利地进行下去。
我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脸上挤出一个略显无奈又配合的笑容：“好吧，既然振华哥和玫瑰都想听，我就讲几个。讲得不好，大家多包涵。”
我略微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全场，刻意地没有在百晓荷那里多做停留，最终落在玫瑰脸上，看着她鼓励的眼神，心里稍微定了定。
一天，一个汤圆不小心摔了一跤，滚到了地上。它顽强地爬起来，拍了拍身子。 旁边另一个汤圆看见了，惊讶地问：“呀！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摔跤的汤圆坚强地说： “没事，我们汤圆，皮实（馅是皮的）！”
“噗——”玫瑰第一个笑出声，差点被口水呛到。吴阿姨先是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拍着桌子笑：“哎哟，这什么傻小子！”黄叔叔摇头失笑，黄振华也忍俊不禁，低低地“嗤”了一声。
我用余光快速瞥了一眼百晓荷，她嘴角也弯了一下，但那笑容很浅，很快便收敛了，低头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这反应让我心里稍安。
我趁热打铁，希望能用连续的笑话冲淡任何可能的尴尬，
一个包子在蒸笼里闷得满头大汗。
它旁边的烧麦关心地问：“包子兄，你怎么出这么多汗？脸色也不太好啊。”
包子虚弱地回答：
“哎，别提了……我心里……有点‘馅’事（心事）。”
这次笑声更响亮了。连黄振华都笑着指了指我，意思是你小子还真能编。百晓荷也再次笑了笑，这次似乎自然了些，但依旧没有看我。
气氛似乎真的活跃起来了。我稍稍放松了些，准备讲最后一个，然后就此打住。
“最后一个，关于咱们今天这桌菜的。”我指了指桌上那盘我做的油焖大虾，“为什么虾子死后会变红？”
这个问题有点无厘头，大家都露出思索的表情。
“因为它害羞，”我揭晓谜底，语气带着点调侃，“因为……它被端上桌，看到大家都要吃它了。”
这个笑话有点冷，但贵在应景。玫瑰笑得靠在我肩膀上，吴阿姨一边笑一边说“这孩子，脑子怎么长的”。黄振华也难得地哈哈大笑起来。整个餐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也跟着笑了，但笑容底下，那份刻意维持的谨慎并未完全褪去。我注意到，在整个过程里，百晓荷虽然也在笑，但她的笑声总是慢半拍，她的目光偶尔会若有所思地停留在某个空处，仿佛那笑话的热闹是别人的，与她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我讲完了笑话，任务完成，便立刻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只油焖大虾，仔细地剥起来，然后将完整的虾肉自然地放到玫瑰的碗里。
“吃虾，趁热。”我低声对她说，试图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回餐桌本身。
玫瑰甜甜地笑了，夹起虾肉吃得满足。餐桌上的话题，也渐渐从我笑话转向了别的方面。我暗自松了口气，终于可以继续扮演一个安静的、背景板式的存在。
晚饭结束，跟玫瑰在房间亲热了一会，振华哥高兴喝了酒，没办法开车，玫瑰送我和晓荷姐回家。
夜色渐深，街灯如同流萤般在车窗外划过。我坐在副驾驶，玫瑰专注地握着方向盘，车内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淡淡酒气和香氛的安静。
后排坐着百晓荷和黄振华。振华哥显然是今晚最高兴的人，嘴角还挂着一丝满足的、松弛的笑意，与平日那个一丝不苟的形象判若两人。而百晓荷，则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目光投向窗外，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有些疏离。自从酒店那件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被迫地处在这样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里。
玫瑰似乎察觉到了这份安静有些过分，她按下车载音响的播放键，一首轻柔的英文老歌流淌出来，稍稍驱散了那无形的尴尬。
“哥，和晓荷姐在一起，是真高兴啊。”玫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排，笑着打趣，试图活跃气氛。
黄振华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有睁眼，只是伸出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下，然后准确地握住了身旁百晓荷的手。百晓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她的手指被动地、甚至有些迟疑地，回应了他的握住。她没有回头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但那交握的手，像是一个履行中的、略带勉强的契约。
这个细节被我从后视镜里清晰地捕捉到，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又加深了一层。
“晓荷姐，”玫瑰继续发挥着润滑剂的作用，“今天妈妈可高兴坏了，拉着你说个不停。我看她恨不得你们明天就去领证。”
百晓荷这才回过头，对玫瑰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得体，温柔，却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阿姨太热情了，我都有点招架不住。”她的声音也很轻柔，听不出任何异样。
就在这时，遇到一个稍长的红灯。车稳稳停下。
玫瑰趁这个机会，突然侧过身，飞快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狡黠地笑着缩回驾驶座。这是一个自然而亲昵的举动，充满了热恋中少女的娇憨与占有欲。
我心里却是一紧，几乎是本能地，眼角的余光迅速扫向后视镜。
镜子里，百晓荷的目光正好抬起，与我的视线在虚空中短暂地、猝不及防地碰撞了一下。那眼神极其复杂，像被烫到一样，她立刻垂下了眼睫，速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她握着黄振华的那只手，指节似乎微微泛白。
我立刻坐直了身体，仿佛刚才那个亲吻带着某种不该有的罪恶感。我轻轻握了一下玫瑰的手，低声道：“好好开车。”语气里的那丝不自然，连自己都听得出来。
玫瑰有些疑惑地瞥了我一眼，但绿灯亮起，她的注意力回到了路况上。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音乐在空自吟唱。我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后排那道即使不直视也存在的、带着无形压力的视线。
终于，车先到了我住的酒店楼下。
“到了，回去早点休息。”玫瑰停下车，仔细叮嘱我。
“知道，你开车也小心。”我解开安全带，如释重负，准备开门下车。
“苏哲。” 一直沉默的百晓荷突然开口。
我的心猛地一跳，动作顿住，回头看向她。
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属于“嫂子”的温和关切：“好好养伤，别再让大家担心了。”
“……谢谢晓荷姐。”我点了点头，语气客气而疏离，然后迅速开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向酒店大门，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坐进电梯，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我自己，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才车里的几十分钟，像一场无声的凌迟。玫瑰的纯真，振华哥的满足，晓荷姐的隐忍与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个本该温馨的归途，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我看着电梯镜子里自己略显紧绷的脸，知道有些秘密，必须永远烂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