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深处的寂静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
赵三借着晶石灯幽微的光芒，在蜿蜒的岔道间穿行，履行着他作为巡查学员的职责。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冰冷的岩壁、角落里堆积的古老碎石，以及远处其他学员模糊的身影，耳廓却在不经意间微微颤动，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墨衡与石岳压低嗓音的交谈，李三在昏睡中偶尔泄出的、夹杂着陌生词汇的呓语，甚至那两名特殊“载体”学员因能量场波动而略显急促的呼吸。
他的心跳平稳，面容保持着与其他年轻匠人无异的、带着些许疲惫和对未知环境的好奇。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阴影角落，他的指尖会极快地在袖中一块特制的薄绢上移动，用几乎无法肉眼辨识的微小笔触，记录下刚刚捕捉到的信息。
“李三昏睡，呓语提及‘坐标’、‘协议排斥’……石岳持续照料，情绪稳定。”
“墨衡于未时三刻再次查阅古籍抄本，停留约半柱香，神色凝重，未见新动作。”
“两名‘载体’学员对酉时初的能量微澜反应明显，甲称‘颅内嗡鸣’，乙有短暂视物模糊，约十息后恢复。探测装置记录显示基底能量场强度较前日提升约百分之七。”
他写得极快，用的是一种结构奇特的密写药水，字迹在书写后数息内便会隐去，需特定药液方能显形。这块薄绢，是他身份的另一面，连接着石窟之外那个秩序森严的世界。
巡查的间隙，他假意寻找水源，沿着一条早已探明的、通往石窟外围的隐秘裂隙悄然前行。裂隙出口隐藏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之后，夜风裹挟着边塞特有的干燥尘土气息扑面而来，远处边境驿站的零星灯火在黑暗中如同孤星。
他像幽灵般滑出裂隙，迅速确认四周无人。驿站马厩的方向传来几声疲惫的马嘶。他借着夜色的掩护，快速靠近，动作熟练地将卷好的薄绢塞入一个特定饲料槽底部松动的木板之下。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次呼吸的时间。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返回，而是静静潜伏在阴影中，直到看见一个穿着驿卒服色、动作却格外利落的身影，若无其事地靠近那个饲料槽，假意添加草料，手指极快地在槽底一探，取走了薄绢，随后便混入其他驿卒之中，消失在驿站建筑的阴影里。
情报已送出。
赵三心中默念，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掠过眼底。他重新隐入黑暗，沿着原路返回石窟。密信的内容在他脑中回放，除了常规观察，最关键的部分，是他凭借记忆，尽可能精确地临摹下的李三无意识间绘制的那几个古怪符号——那些被称为“偏微分方程”的、由拉丁字母和奇异算符组成的图形，以及石岳探测记录中关于谐振腔室能量波动的峰值频率，还有他凭借敏锐听觉和观察，结合墨衡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推断出的“曦和”网络与石窟能量场之间那令人不安的谐振频率。最后，他特意加注了一行小字：“地下学院现有学员七人，内含两名已确认对异常能量敏感之‘载体’，需优先监控。”
他回到石窟主体区域时，一切如常。墨衡仍在研究那本似乎变得更加“活跃”的古老抄本，石岳在整理着探测记录，李三依旧昏迷，只是眉宇间似乎锁着更深的痛苦。赵三的目光扫过墨衡临时工作台上那张记录着简陋静电实验数据的皮纸，脚步微顿，似乎被上面的图形吸引。他伸出手指，仿佛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岩壁上轻轻敲击了几下，节奏短促而特异，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传递某种信息。他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正在校准一件简易探测仪器的石岳，手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已将赵三那短暂而异常的指尖动作，连同那半组未能完成的古怪节奏，悄然记下。
汴京，科技监衙署。
夜已深，但签押房内依旧灯烛通明。监正徐若清端坐在宽大的公案后，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他手中正拿着刚刚由心腹密使呈上的、来自边境石窟的密信。薄绢经过药液处理，上面密密麻麻的隐形字迹已然显现。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些由赵三临摹的“异域符号”上。即使早已从太学算学博士那里得到了初步鉴定，再次看到这些结构严谨、线条流畅，却完全迥异于当下任何算学体系的符号，徐若清的心头依旧掠过一丝凛然。这不是简单的胡写乱画，而是一套完整的、高深的、未知的知识体系的外显。其背后所代表的文明层级，细思极恐。
他的视线向下移动，掠过关于能量波动、谐振频率的数据，最后定格在“两名‘载体’”那行标注上。载体……这个词让他眉头微蹙。结合之前关于“蓝瞳天人说”与李三异常状态的线报，他几乎可以肯定，墨衡聚集的这些人，正在接触并试图利用一种远超当前时代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的能量操纵，更涉及意识、认知这些更为玄妙的领域。而“异常文化传播”，正是科技监章程明确列管的范畴。
不能再等了。
徐若清放下薄绢，指节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片刻后，他抬起头，对肃立在一旁的心腹属官沉声道：“传令。”
属官立刻躬身：“请监正示下。”
“其一，即刻从技术勘验案抽调精干人员，组成特别小队，携最新改制的‘阴阳勘验仪’及防护器具，秘密前往边境。给他们三日时间准备与行程，抵达后，伺机潜入目标石窟群，进行实地勘验。首要任务，确认能量场性质、强度及源头；次要任务，评估墨家人员状态，尤其是李三及那两名‘载体’学员，尽可能获取更多‘异域符号’样本。注意，行动需隐秘，非必要不发生冲突，但若遇阻挠……可酌情采取强制措施，以获取关键数据为优先。”
“其二，以工部科技监名义，行文西夏边境相关衙署，言明我方接到线报，边境某区域存在‘地脉异常’，可能引发‘不测之灾’，为保两国边民安宁，建议西夏方面协助，暂时封锁贺兰山相关通道，许出不许进。措辞要圆滑，既点明利害，又不授人以柄。”
“其三，”徐若清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通知我们埋在那边的人，配合小队的行动。必要时，可以动用一些非常规手段，确保‘取证’顺利。我要知道，那石窟里到底藏着什么，墨衡到底在搞什么鬼，还有……那所谓的‘曦和’，究竟是什么东西！”
属官将命令一字不差地记下，复述一遍确认无误后，低声道：“监正，如此部署，是否过于……急切？万一引发墨家激烈反弹，或是触动了那未知的存在……”
徐若清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正是因为未知，才不能放任自流。墨衡此人，才华是有，但过于执着于探索禁忌。前有‘坤元’之祸，眼下这‘曦和’迹象更是诡谲难测，竟能渗透文化，编造传说。若不及早厘清、加以管制，恐酿成更大灾殃。科技监之职责，便是将一切‘非授权限域技术’及伴生的‘异常现象’纳入规制，防患于未然。去吧，按令行事。”
属官不再多言，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签押房。
徐若清独自坐在灯下，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写满密信的薄绢上，特别是那些诡异的符号上。他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边境地下，那座古老的石窟正像一个缓缓苏醒的心脏，搏动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力量。而墨衡和他的“地下学院”，就像围绕在心脏周围的血管，试图引导，甚至利用这股力量。
“异端知识体系……”他低声自语，指尖拂过冰凉的绢面，“若能为我所用，或可开万世太平；若不能……则必须彻底封存，或……毁灭。”
边境石窟深处，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似乎毫无察觉。
墨衡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本不断浮现出金色符号的古老抄本上。这些符号与洞壁上的纹路、李三短暂清醒时眼中流转的光纹，显然同出一源，蕴含着某种极其精密的逻辑。他尝试以墨家传承中关于“地脉共振”的思路去感知，指尖轻轻拂过抄本上微微发热的符号，精神高度集中。
隐约间，他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回应，像是遥远的共鸣，又像是沉睡巨兽无意识的呓语。这回应极其模糊，却真切地指向躺在不远处的李三。他意识到，这本抄本，或许不仅仅是一份记录，它本身也可能是一件古老的“器物”，与李三体内的晶片，甚至与这整个石窟设施，存在着某种深层的联系。
石岳则在继续他枯燥却必要的观测。改进型的探测装置在这里大部分功能失灵，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肉眼观察、手触感知、用炭笔在皮纸上记录洞壁纹路的细微变化、岩壁温度的异常升高。他按照墨衡之前的指示，凭借记忆，在一旁相对平整的地面上，用石块小心翼翼地刻画着李三曾经绘制过的那些几何图形。他画得很慢，力求精确，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规律。
他没有注意到，当他刻画那些图形时，躺在石榻上昏迷的李三，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而他怀中那枚一直明灭不定的晶片，闪烁的频率似乎也加快了一丝。
赵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保持着低调，努力扮演好一个勤奋、略带惶恐的年轻匠人角色，暗中却将墨衡研究抄本的进展、石岳的观测结果、李三及“载体”学员的任何细微变化，都牢牢刻在脑子里，等待下一次传递情报的机会。他指尖那未完成的密码节奏，仿佛一个无声的烙印，提醒着他肩负的使命。他只知道要监控、记录、汇报，却未必完全理解，他传递出去的每一个信息，都可能成为引爆一场无法预料冲突的导火索。
石窟内的能量场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攀升，岩壁深处传来的高频震颤越来越频繁，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失去耐心。地心的搏动声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无形的网正在收紧。科技监的秩序之力，墨家的探索之志，西夏的暗中觊觎，与那来自远古、即将彻底苏醒的“曦和”网络，在这偏僻的边境地下，即将迎来不可避免的碰撞。而赵三的密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已然荡开了第一圈涟漪。风暴，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