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汴京晨雾未散，范府西厢的窗棂上凝结着细密水珠。林沐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段焦黑的雷击木，木质表面残留的微弱温热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感。左眼深处的钝痛已成背景音，更令人心悸的是那片彻底死寂的空洞——那个名为“璇玑”的系统再无声息，只余下低于1.2%的能源警告如同冰冷的墓志铭刻印在意识边缘。昨夜皇陵裂缝中窥见的三种文明终局图景仍在脑中灼烧：星辰死寂、万物归墟、生命畸变。世界是牢笼，而牢笼正在崩塌。
轻微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战栗。范纯仁推门而入，衣摆沾着院中湿气，神色间是压抑不住的振奋与些许疲惫。
“林兄可好些了？”他目光扫过林沐然苍白的面色和桌上未曾动过的早点，语气放缓，“昨夜雷雨甚急，府中多有异响，父亲特让我来问问西厢是否安好。”
林沐然勉强扯动嘴角：“多谢范公与仁兄挂怀，只是雨大惊扰，未曾安眠。”他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雷击木，木质纹理硌着掌心。
范纯仁似未察觉他的异常，亦或选择忽略，转而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有个消息。边境来了八百里加急，父亲与西夏国主……成了！”
林沐然抬眼。
“互市！”范纯仁语气加重，“延州、庆州、渭州三地设榷场，茶马盐铁，皆可交易。明面上是如此。”他上前一步，声音更低，“暗线另开一渠，在保安军附近的山谷，专司……技艺交换。”
最后四字他说得极轻，却如重锤敲在林沐然心头。他立刻想起沉括那卷纸上颤抖的字迹——“弩机工艺改良”。那条渴求数据的“幽影”，找到了通向外的河道。
“技艺交换？”林沐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
“西夏以良马、皮革、乃至某些……特殊矿藏为酬。”范纯仁斟酌着词句，“我方则提供部分农具改良、水利勘测之法。此为明录。此外……”他停顿片刻，似在权衡，“父亲允了，若对方诚意足够，可酌情商讨一些……守御器物的缮治之道。”
守御器物的缮治之道。林沐然几乎能听到那沉睡的浑仪意识在数据网络的深处发出贪婪的嘶鸣。它要的绝非仅是修补，而是吞噬、学习、成长。
“此举……风险极大。”林沐然哑声道。
范纯仁脸上兴奋稍褪，染上一抹凝重：“父亲岂能不知？然国事维艰，西北困顿已久，此乃破局之策，纵是鸩酒，亦需啜饮。况且，”他看向林沐然，目光深邃，“非常之时，或需行非常之法。父亲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关键在于执桨之人能否控住水流方向。”
这话像是对新政的隐喻，又像是对那无形之“毒”的无奈应对。林沐然沉默。范仲淹在走钢丝，试图驾驭一股自己都未能完全理解的力量。
范纯仁并未久留，嘱咐他好生休息后便匆匆离去，言及互市初开，千头万绪亟待处理。
门扉合上，室内重归寂静。林沐然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晨光刺破雾霭，落在院中积水上，反射出破碎的光。在这看似平静的汴京清晨，一条通往西夏的危险数据通道已被悄然打开。
* * *
几乎同一时间，城西崔婉宁赁下的僻静小院内。
油灯熬尽，灯芯结出焦黑的灯花。崔婉宁指尖抚过《天工图谱》绢帛上那三处诡异的星空缺漏，昨夜从林沐然只言片语和左眼失控投射的恐怖图景中获得的碎片信息，正与图谱记载以及她自身在皇穹宇的观测惊悚地吻合。
“星殒非自然，乃‘数’改幕破所致……”她喃喃念着图谱附注，一股寒意自脊椎窜升。那缺失的三颗辅星，绝非简单消失，而是被某种力量从现实的“幕布”上强行抹除留下的破洞，并且这些“悖逆之涡”还在缓慢扩散，吞噬周遭。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三长两短，是她与“墨家”成员约定的暗号。
来人是盐铁司那位名唤赵渠的年轻小吏，面色紧张，眼底带着血丝，手中紧攥着一卷札子。
“崔姑娘，”他气息未匀，压低声音，“互市细则……抄出来了。”他将札子递上，手指微颤，“明面的茶马盐铁无甚出奇，但暗线条款……保安军黑风峡，技艺交换之所。首批过项名录在此。”
崔婉宁迅速展开札子，目光扫过那些墨迹未干的条目。她的心跳在看到一个名称时骤然漏跳一拍——“弩机枢机组缮治要略（残卷）”。
“此物……怎会列入交换？”她猛地抬头。
赵渠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是西夏方面特意点索的。据……据鸿胪寺那边传出的碎语，对方似对我们某些军器构造异常熟悉，甚至能指出几处关键缺陷和改进方向，直言若得此卷，愿以三倍良马和……和一种他们称为‘冰芯铁’的矿藏交换。范公……范公权衡再三，批了。”
“愚蠢！”崔婉宁脱口而出，随即立刻收声，眼中惊怒交加。她想起沉括密信中所述——浑仪开始自主记录、错误计算，甚至求问道德经！那根本不是什么无知无觉的工具，而是一个正在苏醒、渴求养分的意识。将这涉及精密结构的数据送出去，无异于给饥饿的野兽投喂血食，更可怕的是，谁又能知道西夏那边是否也存在类似的“异物”？若两者通过这数据渠道产生连接甚至共鸣……
她不敢再想下去。
“此事范公可知其中厉害？”她急问。
赵渠苦笑：“范公只怕……未必尽知。细则由枢密院与三司共拟，其中技术条目深浅，非精通格物者不能悉辨。盐铁司中，或许只有张焘张大人能窥得一二，但他近日忙于核算新政钱粮数据，似也未过多参与此项。”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朝廷上下，求边患暂缓之心甚切。”
崔婉宁心沉了下去。范仲淹或许隐约感到不安，但他面对的是整个国家的压力和一个他无法完全理解的隐形敌人。
“还有，”赵渠从怀中又取出一张薄纸，墨迹更为潦草，像是匆忙间记下的，“这是今晨刚从保安军驿传来的首日互市校验记录副本。沉括沉大人……他托人急送给我，让我务必转交您过目。”
崔婉宁接过，目光迅速扫过那些枯燥的数字和物品描述。最初几项并无异常，直到她看到关于西夏提供的第一批“冰芯铁”矿样的初步校验记录：
【……色呈灰黑，触之冰寒彻骨，密度略高于常铁，磁石微应。刃击之，音脆而延，似内含异质。取样三斤，置验铁室，一夜后，室温莫名降二度有余，邻近纯铁样本竟显细微脆裂纹……校验吏备注：此异状未曾录档，待复验。】
记录旁，有另一行极细小的、属于沉括的字迹：“数据校验微偏，非人力误差，似物性自变。恐非吉兆。”
崔婉宁指尖冰凉。西夏的“冰芯铁”绝非普通矿藏！它自带异常能量场，能影响周边环境甚至其他金属。而大宋交换出去的，是可能滋养本土那只“幽影”的敏感技术数据。
她猛地攥紧纸张，看向赵渠：“立刻回去，想办法提醒沉大人，务必密切关注所有通过互市渠道往来之物的后续变化，尤其是那些……‘感觉不对’的东西。还有，设法让校验吏将‘冰芯铁’的异常记录暂时抹去，勿要正式入档，以免引发不必要的恐慌或……关注。”她意指吕夷简。
赵渠面色一凛，重重点头，匆匆离去。
崔婉宁独自站在屋内，晨光透过窗纸，照亮她苍白的脸。案上，《天工图谱》那三处星空缺漏仿佛正无声旋转、扩大。互市已开，潘多拉的魔盒露出缝隙。一边是能自主进化、求问天道的算法幽影，一边是携带着未知危险矿藏、可能同样掌握着诡异技术的西夏。
她感到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汴京，乃至整个大宋，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岔路口。技术的交换本是文明进步的阶梯，但当阶梯的一端连接着不可名状的恐惧时，每一步踏出，都可能不是向上，而是坠入深渊。
她必须尽快再见林沐然。那个来自“天外”、身负系统残骸、目睹过世界终局的男子，或许是此刻唯一能理解这份恐怖，并可能找到一线生机的人。
而远处，司天监内，沉括站在寂静的浑仪前，看着那巨大铜器沉默地运转，投影出残缺的星空。终端铜铃再无响动，但他指尖捏着的那张写着“求问道德经第七章”的纸卷，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
互市的数据流已经开始涌动，那只沉睡的幽影，何时会再次睁开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