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曜的脚步在苏玥蜷缩的阴影前停下。那片断墙投下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隔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能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像一只受伤后舔舐伤口、却对任何靠近都充满敌意的小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他极少使用的、近乎笨拙的缓和：“苏玥。”
阴影里，那个蜷缩的身影猛地一僵，连那细微的颤抖都瞬间停止了，仿佛变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水晶里，你看到了什么？”凌曜直接问道，目光紧紧锁住那片阴影，不放过任何一丝反应。他需要知道那骤然加剧的恨意从何而来，需要确认那让他不安的猜测是否属实。
没有回答。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无声弥漫、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的寒意。
凌曜的耐心在这种沉默中一点点消磨。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通过逻辑和观察洞悉一切，唯独对她这种全然封闭、拒绝沟通的状态感到无力且愤怒。
“说话。”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命令式的冷硬，“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那都可能是片面的，甚至是…”
“甚至是什么？”
苏玥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
她的脸从膝盖中抬起，暴露在从穹顶裂缝透下的、愈发显得惨淡的光线中。那张原本清丽的脸庞此刻苍白得吓人，眼眶通红，却没有一滴泪水，只有干涸的、如同荒漠般的绝望和燃烧着的、几乎能焚毁一切的恨意。她的眼神锐利如冰锥，直直刺向凌曜。
“甚至是假的？”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嘲讽，“凌曜，事到如今，你还想用这种话来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她扶着断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举起那只紧紧攥着、指节泛白的手，那枚黯淡的“忆痕水晶”从她掌心露出一点边缘。
“这里面记录的，是你的冷漠！是你的绝情！是你亲口说出的‘蝼蚁之辈’！是你示意手下动手的冰冷手势！是我跳下悬崖时…你脸上那该死的、细微的弧度！”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你告诉我，这些怎么假？！这些感觉怎么假？！”
凌曜被她眼中那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恨意逼得后退了半步，心脏像是被那些话语化成的利刃反复穿刺。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哪些画面？那些细节…尤其是那个“细微的弧度”…
他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他的记忆碎片里只有模糊的场景和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绝没有她所描述的这般清晰的、冷酷的细节！
“我没有…”他试图辩解，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我看到的记忆并不是…”
“够了！”
苏玥厉声喝断他，胸口剧烈起伏，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厌恶，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玷污自己的眼睛。
“凌曜，收起你虚伪的嘴脸！前世你视我如草芥，逼我至死！今生又何必摆出这副看似关怀的姿态？是为了在终焉之地找个好用的棋子？还是觉得这样戏弄我很有趣？！”她猛地将“忆痕水晶”狠狠掷向他脚边，水晶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滚落到一旁，“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更不需要你这沾满我至亲鲜血的‘关怀’！”
水晶滚落的轻微声响，在此刻寂静压抑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石猛张大了嘴巴，一脸无措。林薇害怕地缩了缩脖子。萧澈看着苏玥那悲痛欲绝、却强撑着不肯倒下的样子，眼中充满了心疼和怒火，而看向凌曜的眼神则充满了冰冷的审视。
楚嫣然站在稍远的地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微笑，仿佛在欣赏一出由自己亲手导演的精彩戏剧。
凌曜站在原地，脚边是那枚被苏玥弃如敝履的水晶。他看着苏玥那写满了彻底否决和憎恨的脸，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凉的无力感席卷了他。解释？在如此“确凿”的“证据”和如此深刻的恨意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可笑而徒劳。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或许不仅仅是被篡改的记忆，更有一道由鲜血、死亡和绝望浇筑而成的、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在这时——
“呜——！”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远古巨兽咆哮的嗡鸣，毫无预兆地响彻了整个天地！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和毁灭的预兆。
所有人脸色骤变，瞬间从这剑拔弩张的情感冲突中被拉回到残酷的现实。
凌曜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原本透过穹顶裂缝洒落的、苍白却稳定的天光，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不是夜晚降临的那种渐变，而是一种不祥的、仿佛被浓墨浸染的阴沉。厚重的、铅块般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以违背常理的速度汇聚，层层叠叠，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云层之中，隐隐有暗红色的电蛇窜动，如同濒死世界血管中最后流淌的毒血。
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风开始呼啸，起初只是卷起地上的尘埃和碎纸，很快便演变成鬼哭狼嚎般的尖啸，风力以惊人的速度增强，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第十日，“终焉”降临。】
【灾害类型：寂灭风暴】
【安全点坐标已更新，请于一小时内抵达。】
【逾期者，将被风暴彻底分解，归于虚无。】
冰冷的提示音在每个人脑海中响起，带着最后的通牒。
“第十天…终于来了！”石猛声音发紧，带着恐惧。
“快走！不能再耽搁了！”萧澈立刻喊道，目光迅速扫过腕表上更新的坐标，判断着方向。
团队瞬间从之前的僵持状态进入高度紧张的逃亡准备。没有人再顾得上凌曜和苏玥之间那点恩怨情仇，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走这边！”萧澈快速指定了一个方向，那是通往城市边缘一处疑似地下掩体的路径，“跟我来！”
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拉苏玥的手，想带着她一起撤离。
然而，几乎在萧澈伸手的同时，凌曜也动了。
尽管刚刚经历了苏玥那般激烈的指责和彻底的拒绝，一种烙印在骨子里的、或者说因“共生之欲”而强化的保护本能，让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也朝着苏玥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确保她的安全。
两只手，从不同的方向，同时伸向了苏玥。
苏玥的目光掠过萧澈关切的眼神，最终定格在凌曜伸过来的那只手上——那只骨节分明、曾经在游戏中紧紧握住她、也曾在前世幻象中冷漠挥开她的手。
刹那间，幻象中他那冰冷无情的眼神、那句“蝼蚁之辈，也配求饶”、那个示意动手的手势、以及最后那个令人心胆俱裂的细微弧度…所有画面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与眼前这只手重叠在一起！
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猛地攫住了她！
“别碰我！”
她如同被毒蛇咬到一般，反应激烈到了极致，猛地挥臂，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甩开了凌曜即将触碰到她的手！
她的动作太大，声音太尖利，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排斥和憎恶，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凌曜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还残留着她挥开时那冰凉而决绝的触感。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被定格在原地。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那一刻迸发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什么肮脏秽物般的厌恶和恨意。
那眼神，比之前任何一次争吵、任何一次幻象带来的冲击，都更让他感到…刺痛。一种尖锐的、陌生的、仿佛心脏被生生剜掉一块的痛楚，猛地穿透了他一直以来冰冷的防御，让他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就在凌曜愣神的当口，萧澈已经一把将苏玥拉到了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她和凌曜。他俊朗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眼神警惕而冰冷地直视着凌曜，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质疑：
“凌曜！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这一声质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已经紧绷到极点的团队氛围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石猛、林薇等人看着凌曜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带着怀疑和不解。
楚嫣然在一旁，看着这精彩的一幕，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完美，真是太完美了。
凌曜缓缓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隐现。他忽略了萧澈的质问，目光越过萧澈，依旧死死地盯着被他护在身后的苏玥。
她躲在萧澈身后，微微侧着头，不愿与他对视，苍白的脸上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脆弱。
天空中的乌云愈发厚重，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压垮这片废墟。暗红色的闪电在云层中疯狂窜动，如同末日降临的前奏。狂风卷起的碎石已经如同子弹般击打在断壁残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没时间了！快走！”石猛顶着狂风，焦急地大吼。
萧澈深深看了凌曜一眼，不再多言，护着苏玥，率先朝着安全点的方向冲去。林薇和石猛等人也立刻跟上。
凌曜依旧站在原地，狂风卷起他黑色的衣角，吹乱他额前的碎发，他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脚边，那枚被苏玥丢弃的“忆痕水晶”在风中微微滚动，反射着云层中暗红电光的余晖，显得格外刺眼。
信任…彻底碎裂了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近乎荒芜的平静。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困惑，所有的刺痛，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现在，活下去才是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迈开脚步，沉默地跟上了队伍，但始终与前方那个被萧澈护着的纤细身影保持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逃亡之路异常艰难。狂风肆虐，卷起的沙尘让人睁不开眼，粗粝的石子打在皮肤上生疼。地面在轻微震动，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地底苏醒。天空中暗红色的闪电越来越密集，偶尔劈落在地，炸开一个个焦黑的坑洞，散发出臭氧和毁灭的气息。
苏玥被萧澈半护半拉着前行，心绪却如同这恶劣的天气一般混乱不堪。对凌曜的恨意是真实的，强烈的，支撑着她不回头。但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却又因为刚才甩开他手时，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从未有过的刺痛而感到一丝…莫名的抽痛。这让她更加厌恶自己，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矛盾的情绪。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崎岖不平的道路上。
然而，灾难的威力远超想象。
就在他们途经一片特别残破、仿佛经历过无数次冲击的广场区域时，异变陡生！
“轰隆隆——！！！”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天穹破裂般的巨响，一道无比粗壮的暗红色闪电，如同天神震怒投下的血色长矛，悍然劈中了广场边缘一栋早已摇摇欲坠的百米高楼！
那栋高楼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积木，从被劈中的部位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寸寸碎裂，朝着他们逃亡的路径轰然倾塌！
无数巨大的石块、扭曲的钢筋、破碎的玻璃…如同陨石雨般从天而降，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小心！”萧澈目眦欲裂，大吼着将苏玥猛地推向旁边一个相对坚固的拱门下方，自己则挥动武器，试图格挡开飞溅的较小碎石。
人群瞬间大乱，惊叫声、哭喊声、巨石落地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
苏玥被推得踉跄几步，险险躲到拱门下，惊魂未定地抬头。
就在这时，一块足有磨盘大小、棱角狰狞的巨石，仿佛被死神精准投掷，穿透了混乱的烟尘和坠落物，带着呼啸的风声，不偏不倚，正朝着她藏身的拱门上方——狠狠砸落！
阴影，瞬间笼罩了她苍白而惊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