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微笑，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凌天维持着这个表情，一动不动地站了足足一分钟。
像一个最严苛的雕塑家，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瑕疵。
嘴角的弧度，是不是可以再上扬三度，会显得更甜美？
眼睛弯起的角度，是不是再小一点，能更好地隐藏那份空洞？
他在脑海中，用近乎残酷的理性，分析着“星野爱”的每一个表情细节，然后调动着自己的面部肌肉，进行毫米级的微调。
一遍，两遍，一百遍。
直到那个笑容，彻底变成了焊在他脸上的面具，再也看不出任何属于“凌天”的痕迹。
这，就是扮演星野爱的第一步。
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练习谎言。
天穹网络为他安排的，是国内最顶级的偶像训练团队。
录音棚里，隔音棉将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下来。
负责教导凌天的声乐老师，是业内有名的金牌制作人——周老师。
他带出过好几个一线歌星，眼光毒辣，要求严苛。
“准备好了吗？我们先试一遍副歌。”周老师坐在调音台后，语气平静。
凌天点了点头，戴上监听耳机。
《星之誓约》的伴奏，缓缓响起。
那是一段充满了梦幻与希望感的旋律，像是少女在星空下许愿。
凌天开口了。
“若我的谎言，能化作你的星光……”
他的音色清亮，音准无可挑剔，气息稳定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一曲唱罢，录音棚里一片安静。
周老师摘下耳机，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奇怪……”他喃喃自语。
旁边的助理凑过来，小声问道：“周老师，有什么问题吗？我听着……挺完美的啊。”
“是太完美了。”周老师皱着眉头，按下了通话键。
“凌天，你的技巧没有任何问题，A段的情感铺垫，b段的递进，c段的爆发，都处理得非常标准。”
“但是……”
周老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你的歌声，太真诚了。”
“真诚？”凌天有些意外。
“对，太干净，太真诚，像一杯纯净水。”周老师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听不到谎言的味道。星野爱的歌声，应该像一杯色彩斑斓的毒酒，又像一颗裹着糖衣的子弹。她是用最甜美的声音，在讲述一个最悲伤的骗局。”
“你的歌声里，没有骗局，只有技巧。”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凌天沉默了。
他当然明白。
在经历了“灵魂浸入”之后，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星野爱的内心。
可正因为明白，他才无法轻易地唱出来。
骨子里的真诚，作为“凌天”的灵魂，正在抗拒着那份用表演构筑起来的“爱”。
这成了他扮演这个角色，最大的障碍。
“我再试一次。”凌天说道。
“好。”
第二次，他试图在歌声里加入一些营业式的甜腻感。
“不对！”周老师直接打断，“假了，痕迹太重，像三流偶像的油腻唱腔。星野爱的谎言，是天衣无缝的，是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的。”
第三次，他尝试将“灵魂浸入”时感受到的悲伤融入进去。
“还是不对！”周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情绪是有了，但太直白了。悲伤就是悲伤，快乐就是快乐。我要的是矛盾感！是那种我在对你微笑，但我的灵魂在哭泣的感觉！”
一连试了七八次，每一次都被周老师无情地否定。
最后，周老师叹了口气。
“今天先到这里吧。你可能需要……自己找找感觉。”
离开录音棚，凌天没有回酒店。
他让天穹公司的人，把他带到了舞蹈训练室。
空旷的房间，四面墙壁都是巨大的落地镜，将他的身影映照出无数个。
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
他把自己关在了这里。
没有音乐，没有指导。
一遍又去地，对着镜子，练习着星野爱的经典舞蹈动作。
身体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但他的意识，却再次沉入了那片记忆的洪流。
孤儿院的冰冷。
舞台上的空虚。
成为母亲的迷茫。
死亡降临的剧痛。
这些情绪，像淬了毒的颜料，在他的灵魂深处翻滚、冲撞、混合。
热情与空洞。
喜悦与悲伤。
爱与谎言。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在他的身体里进行着一场惨烈的战争。
他跳得汗流浃背，跳到肌肉酸痛，跳到几乎要虚脱。
直到深夜。
当他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板上时，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那一瞬间，镜中的身影，仿佛与记忆中那个躺在血泊里，却依旧努力想对孩子微笑的少女，重叠在了一起。
她那么渴望被爱。
却又不知道如何去爱。
她用尽一生，都在模仿着“爱”的模样。
模仿……
凌天的心脏，猛地一颤。
好像抓住了什么。
他看着镜子，不再去想什么技巧，不再去思考什么矛盾感。
只是想起了星野爱那份深入骨髓的、对“爱”的渴望。
然后，他笑了。
一个微笑，悄然出现在疲惫不堪的脸上。
那是一个无比闪耀的微笑，眼中仿佛有星辰在闪烁，充满了让世界都为之明亮的感染力。
但同时，那又是一个无比虚假的微笑，像一层精致的琉璃外壳，完美地隔绝了内里所有的疲惫、痛苦与悲伤。
他找到了。
第二天，凌天再次走进录音棚。
依旧是那首《星之誓约》。
当他开口唱出第一句时，调音台后的周老师，身体猛地一震。
还是那个清亮的嗓音，还是那个无可挑剔的技巧。
但这一次，歌声里，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种若有若无的破碎感。
歌声像阳光下最晶莹剔透的泡沫，美得让人心醉，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一触即碎。
他的每一个转音，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夹杂着一声无声的叹息。
整首歌，都像是在用最闪耀的方式，讲述一个无比悲伤的故事。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周老师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石化了。
助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
“周……周老师？”
周老师这才如梦初醒，他猛地摘下耳机，双眼通红，脸上满是震撼与难以置信。
没有对凌天说一个字，只是透过隔音玻璃，对着里面那个安静站立的少年，郑重地竖起了大拇指。
他知道，一首足以载入史册的歌，诞生了。
接下来的几天，凌天的训练进入了正轨。
无论是舞蹈，还是表情管理，他都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那个完美的“谎言”，即将被锻造完成。
结束乐队的排练，也从未停下。
这天下午，刘星和何润佳结束了在学校的课程，顺道来天穹的训练基地探班。
他们到的时候，舞蹈室的训练刚刚结束。
工作人员和舞蹈老师都离开了，只剩下凌天一个人。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东西，而是独自一人，坐在了舞蹈室空旷的角落里。
背对着门口，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刘星和何润佳对视一眼，放轻了脚步，正想上前打个招呼。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凌天用一种极其轻柔的、带着一丝疲惫与宠溺的语气，对着前方的空气，轻声说道：
“阿库亚、露比……”
“妈妈今天，也努力了哦。”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刘星和何润佳的耳边炸响。
两人瞬间僵在原地，看着凌天那个孤独的背影，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