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7年（1918年）春的韶山冲，村口老槐树的枝桠刚抽出新芽，晨露还挂在叶子尖上，树下就已经挤满了人。
挑着菜筐的农妇、扛着锄头的佃户、穿着长衫的读书人，连平时不爱凑热闹的张地主家管家，都踮着脚往人群里挤——所有人都听说了，从外头回来的茅子任要在这儿讲“国家大事”，这可是韶山冲头一遭新鲜事。
16岁的陈幽揣着昨晚没看完的《新青年》，从人缝里钻到最前排，青布长衫的衣角都被挤得皱巴巴的。
他刚站稳，就见茅子任踩着木凳站上桌子，手里攥着几张纸，个子高高的，肩膀挺得笔直，晨光洒在他脸上，连额前的碎发都透着股精神劲儿。
“乡亲们！”
茅子任的声音清亮，一下子压过了周围的嗡嗡声，“今天我不跟大家说种地收租，也不说家长里短，我要跟大家说件天大的事——咱们中国，快扛不住了！”
这话一出口，底下瞬间安静下来。陈幽攥紧了手里的刊物，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他听苏文轩说过国家危亡，可从没人像茅子任这样，把“扛不住了”三个字说得这么沉重，这么让人心里发慌。
“大家知道吗？”茅子任举起手里的纸，声音提高了些，“去年，段祺瑞政府跟日本人签了《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名义上是‘防敌’，实际上是把咱们东北的土地、铁路，都拱手让给日本人！还有山东，德国人走了，日本人又占了去，咱们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连走路都要看洋人的脸色！”
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李老栓挤在后面，忍不住嚷嚷：“茅子任，洋人的事离咱们太远，咱们只求能吃饱饭，少交点租子……”
“不远！一点都不远！”
茅子任打断他，眼神扫过全场，“乡亲们，你们以为洋人的刀砍不到韶山冲？错了！他们占了咱们的地，抢了咱们的钱，朝廷怕他们，就把税都加在咱们头上！你们交不起租子，吃不饱饭，根子就在这——洋人和腐败的官府，像两座大山，压得咱们喘不过气！”
陈幽猛地攥紧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他想起7岁那年，路边饿死的要饭的；想起旱灾时，父亲要低价买佃户的地；想起表兄说的“打破旧秩序”——原来这一切的根源，不只是地主收租太高，是洋人的欺负，是官府的腐败！是这两座大山，把百姓们逼得走投无路！
“那咋办啊？”人群里有人喊，“咱们就是种地的，能跟洋人、跟官府斗？”
“能！怎么不能！”
茅子任把纸往桌上一拍，声音里满是力量，“靠咱们青年！靠咱们所有人！古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现在这‘责’，就落在咱们肩膀上！青年们要走出韶山，去读书，去学本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乡亲们要团结起来，不被洋人欺负，不被贪官压榨，咱们一起把这两座大山推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幽身上，又扫过在场的年轻人：“改造中国，不是靠一两个人，是靠咱们所有人，从底层做起！咱们韶山冲有田有地，有勤劳的乡亲，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就能让日子好过起来；只要全国的青年都站起来，就能让中国好起来！”
陈幽听得热血沸腾，浑身的血都像在烧。
他想起自己想去法国的决心，想起要让所有人吃饱饭的愿望，突然觉得这些不再是模糊的想法，而是实实在在的责任——他不仅要去法国学本事，还要回来，带着韶山冲的乡亲们，一起跟旧世道斗，一起让日子好过起来！
宣讲到后半截，茅子任开始讲北平、上海的青年运动，讲学生们上街游行，讲大家喊着“还我青岛”“打倒卖国贼”的口号，听得在场的人时而愤怒，时而激动，连李老栓都抹起了眼泪。
太阳升到头顶，宣讲结束了，人群却没散，围着茅子任问东问西。
陈幽挤到前面，手心都在冒汗，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茅子任，我……我想去法国学本事，可我怕自己学不好，怕回来帮不了大家……”
茅子任低头看着他，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默之，别怕！你有这份心，就比啥都强。去法国不是去享福，是去吃苦，去读书，去学真本事。你记住，不管到了哪，都别忘本，别忘了韶山冲的乡亲，别忘了你想让大家吃饱饭的初心，就一定能学好！”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温和又坚定：“我跟你说，走出韶山，看看更大的世界。你会发现，像你这样想改变中国的青年，有千千万万。你们聚在一起，就是一股能掀翻旧世界的力量！等你学好回来，咱们一起在韶山冲办新式学堂，办工厂，让佃户们有地种，有饭吃，有书读，好不好？”
“好！”陈幽重重地点头，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原本心里还有些迷茫，不知道去法国能不能实现愿望，可茅子任的话，像一盏灯，彻底照亮了他的路——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法国，知道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周围的乡亲们也跟着起哄：“默之少爷，你要去法国好好学，将来回来给咱们韶山冲争口气！”“对！等你回来，咱们跟着你干！”
陈幽看着乡亲们期盼的眼神，看着茅子任鼓励的笑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坚定。
他对着茅子任，对着乡亲们，深深鞠了一躬：“请大家放心，我一定好好学本事，将来回来，一定让韶山冲的所有人，都能吃饱饭，都能过上好日子！”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李老栓拉着陈幽的手，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好……好少爷！俺们等着……等着那一天！”
等人群散去，茅子任和陈幽坐在槐树下的石头上，春桃拎着食盒送来饭菜，两人就着咸菜，一边吃一边聊。
“默之，你爹那边，还需要好好说说。”茅子任咬了口馒头，“老一辈的人，总想着家业，想着安稳，你要让他明白，你去法国，不是任性，是为了更长远的安稳。”
“我知道，”陈幽点点头，“我爹已经答应了，就是有点担心。我会跟他好好说，让他放心。”
“那就好，”茅子任笑着说，“我后天要去湘潭，那边还有些青年要招募。你在家好好准备，多看看书，学学法语，等我回来，就帮你办赴法的手续。”
陈幽重重地点头，心里满是期待——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法国的学堂，看到了自己在灯下读书的模样，看到了将来回到韶山冲，和乡亲们一起种地、办学堂的场景。
太阳渐渐西斜，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陈幽和茅子任并肩走着，聊着将来的计划，聊着国家的前途，聊着那些看似遥远却充满希望的日子。
陈幽知道，这场街头宣讲，不仅驱散了他心里的迷茫，更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名为“责任”的种子，一颗名为“革命”的种子。
回到陈家大院，陈幽第一时间找到陈守业，把茅子任宣讲的内容，把自己的决心，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陈守业看着儿子眼里的光，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话，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他知道，儿子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玩泥巴、跟先生顶嘴的小少爷了，他有了自己的理想，有了自己的责任，这比什么都重要。
“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陈幽看着陈守业，眼神坚定。
陈守业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爹信你。去了法国，照顾好自己，记得常给家里写信。”
那天晚上，陈幽躺在床上，手里攥着茅子任送的《新青年》，久久不能入睡。
他想起街头宣讲时的热血沸腾，想起茅子任鼓励的话语，想起乡亲们期盼的眼神，心里像揣了团火，烧得他浑身是劲。
他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路，会很难，会很辛苦，可他不怕。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有韶山冲的乡亲，有茅子任这样的前辈，有千千万万和他一样想改变中国的青年。
他要带着这份责任，带着这份热血，走出韶山冲，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去追寻那个让所有人都能吃饱饭、让中国不再受欺负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