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来得柔,却也带着水汽的凉。林晚晴站在苏州惠民盐铺的柜台前,看着账房先生一笔笔核对着出入库的盐引,指尖划过“十二月初七,出库官盐三千斤”的字迹,眉头微蹙。
“这几日的出库量,比往日少了近一成。”她对身旁的张松年道,“是各乡的代销点没报够数,还是……”
张松年往炭盆里添了块银炭,火星子溅起来,映着他眼角的忧色:“是代销点不敢多报。昨儿个吴江的代销商来诉苦,说夜里总有人往盐仓扔石头,还在门上贴了‘盐断命绝’的字条——看着像是以前水蛇帮的手法,只是更隐蔽了。”
林晚晴指尖一顿。水蛇帮余孽?自裴琰倒台后,水蛇帮溃散,头目被斩的斩、逃的逃,怎么敢在这时候冒头?
正说着,青雀掀帘进来,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攥着张揉皱的纸:“林姑娘,在吴江盐仓后墙发现的,上面画着这个。”
纸上是个歪歪扭扭的蛇形图腾,蛇眼处点着朱砂,旁边写着行小字:“旧账未清,新账又来,腊月十五,取你性命。”
“是‘金蛇’的记号。”魏伯凑过来看了眼,脸色沉了下去,“水蛇帮的老帮主,当年裴琰的拜把子兄弟,据说在裴琰倒台时逃去了海上,没想到竟潜回来了。”他想起什么,补充道,“当年沈清漪母亲的账册,就是被他带人抢走的,清漪查了他三年,始终没找到踪迹。”
林晚晴的心猛地一紧。金蛇?沈清漪手记里提过这个名字,说他“心狠手辣,专替裴琰处理见不得光的事”,沈母的死,他也有份参与。他回来,是为了报复,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得尽快找到他。”她将字条折好塞进袖中,“腊月十五只剩八日,他敢放出话,定是布好了局。”
接下来的几日,江南的气氛骤然紧张。各盐仓加派了护卫,代销商们夜里不敢睡,惠民盐铺的门前也多了些形迹可疑的人,眼神阴鸷,腰间鼓鼓囊囊——是藏着刀的样子。
林晚晴却让张松年撤了盐铺的护卫,只留两个伙计照常卖盐。“越是怕,他越嚣张。”她对不解的苏老板道,“金蛇要的是乱,我们偏要稳。百姓们看到盐铺照常开门,心就定了,他的恐吓自然没用。”
果然,连续三日相安无事。只是到了第四夜,吴江盐仓忽然起了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等救兵赶到时,半仓的官盐已化为灰烬,只在残垣上留下个烧焦的蛇形印记。
“是调虎离山。”林晚晴望着余烟缭绕的盐仓,眼底冷光闪烁,“他烧吴江盐仓,是想引我们去救,好趁机对苏州的总仓下手。”她转向青雀,“带影阁的人去查海上的船,金蛇藏在船上,烧盐仓的人,定是从海路来的。”
青雀领命而去,张松年却忧心忡忡:“总仓里存着下个月的储备盐,若是有失,江南的盐价又要波动了。”
“不会。”林晚晴指着盐仓旁的地窖入口,“我早让人把储备盐移到了地窖,上面只留了些空袋。他要烧,便让他烧些空壳子。”她顿了顿,补充道,“让人在总仓周围撒上石灰,若有人潜入,定能留下脚印。”
腊月十四夜,月色如霜。总仓外果然来了十几个黑影,动作矫健,避开巡逻的护卫,直奔盐仓——正是金蛇的人。他们点燃火把往仓里扔,却只烧着了空麻袋,正愣神时,周围忽然亮起灯笼,林晚晴带着影阁的人围了上来。
“金蛇呢?让他自己出来,还是我去船上拖他?”林晚晴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冽,手里的“昭阳”短剑泛着寒光。
黑影里传来个沙哑的笑:“林姑娘果然好手段。只是你以为,烧盐仓是为了盐吗?”为首的汉子摘下斗笠,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正是金蛇。
“不然呢?”
“为了这个。”金蛇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枚盐引模子,与裴琰的私铸模子不同,这枚上面刻着“官盐”二字,边缘却有个极小的“李”字暗记,“知道这是什么吗?李昭私下铸的官盐引,每年通过海上运到江南,换走的银子,比裴琰多三倍!”
林晚晴的瞳孔骤缩。李昭?他竟也在私铸盐引?
“裴琰不过是他的挡箭牌。”金蛇冷笑,“当年我替裴琰做事,实则是替李昭盯着江南盐务。他怕裴琰独大,又要借裴琰的手敛财,便让我在中间制衡。沈清漪查到的,不只是裴琰,还有陛下的盐引!”
这话像道惊雷,炸得周围的人都愣住了。魏伯脸色发白:“你胡说!陛下已准了新盐法,怎会……”
“准新盐法,是为了安民心。”金蛇扔出几封密信,“这些是李昭与海上盐商的通信,说‘江南盐务,明则惠民,暗则归公’——这‘公’,就是他自己的内库!”
林晚晴捡起密信,上面的字迹虽不是李昭亲笔,却盖着御书房的私印,错不了。她忽然想起长安时李昭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想起他赐“安乐县主”的荣宠——原来他从未放弃掌控盐利,只是换了更隐蔽的方式。
“沈清漪是不是发现了这个,才被你灭口?”林晚晴的声音发颤,握着短剑的手紧了紧。
“是,也不是。”金蛇道,“是上官云珠让我做的。她说沈清漪查到了陛下的盐引,留着是祸害。我本想拿这个要挟陛下,没想到他早派了暗司的人盯着我……”
话音未落,海上忽然传来箭响,几支淬毒的箭射向金蛇,正是暗司的手法!林晚晴挥剑挡开,金蛇却中了一箭,倒在地上,临死前指着海上的船:“船……船底有陛下的盐引库……”
暗司的快船在夜色里远去,林晚晴望着那消失的帆影,心口像被寒江的冰冻住了。原来李昭的棋局,比她想的更深。他容不下裴琰,却用着比裴琰更狠的手段敛财;他准了新盐法,却在暗处继续盘剥百姓。
张松年捡起那半枚模子,指尖冰凉:“现在怎么办?这证据……”
“该让天下人知道。”林晚晴握紧模子,寒风吹起她的衣袂,“新盐法不能只停在表面,民心也不能只安在一时。”她看向海上的方向,“金蛇说船底有盐引库,我们就去把它找出来。”
腊月十五的晨光里,林晚晴的船驶出苏州港,朝着金蛇说的海域驶去。魏伯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的帆影,忽然道:“昭阳公主在信里说,‘皇权如江,民心如堤,堤若溃,江必泛滥’。现在看来,这堤,得我们自己筑了。”
林晚晴点头,指尖抚过那半枚模子上的“李”字暗记。她知道,这趟出海,面对的将是比金蛇更可怕的对手——是长安的龙椅,是帝王的权欲。
但寒江的风再烈,也吹不熄船头的灯;深海的浪再大,也淹不了寻真的心。她要找到那些盐引,要让李昭知道,民心不是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盐引系着的,是天下人的生计,容不得半点私心。
船行渐远,江南的岸线渐渐模糊,只有惠民盐铺的幌子,还在晨雾里隐约可见,像个坚定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