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瘫坐在一片狼藉的山谷里,身下的碎石硌得人骨头生疼。体内翻涌的气血还没平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滞涩感,而不远处那个深不见底的黑色坑洞,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湮灭气息,仿佛连光线和声音都会被它吞噬。脑子里却莫名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对比,像根刺似的扎在那儿。
以前在隐宗,跟着师父林观散人学艺的时候,那老头子平日里总是一副仙风道骨、温润平和的模样,说话慢条斯理,走路都带着股清风拂面的淡然。可一旦我修行懈怠,或者闯了什么不大不小的祸事——比如练剑时走神劈坏了他亲手栽种的药圃,又或者年少无知,把他珍藏了百年的某本线装古籍当厕纸用了(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捂脸)——他老人家准会瞬间破功,吹胡子瞪眼,抄起他那双不知道穿了多少年、鞋底都快磨平了的千层老布鞋,追着我在隐宗的山头上跑上三圈,非要结结实实地在我屁股上留下几道滚烫的鞋印才罢休。
那时候总觉得师父真烦人,下手是真黑,每次挨揍后屁股都疼得好几天不敢坐实凳子,连睡觉都得趴着。可现在……
我缓缓抬起头,望着白弥勒消失的那片天空。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缕被撕裂的云雾缓缓飘散,却残留着他那令人心悸的威压和冰冷的余韵,像一层无形的冰壳罩在头顶。
师父那个老头子,再也不会拿千层老布鞋打我屁股了。可现在来了个白弥勒……这位“代理家长”,他从不屑于动手打你屁股。
他只会轻描淡写地抬手,直接湮灭你吃饭的桌子,连带桌子上的碗筷、没啃完的骨头,甚至连你坐着的石头都给你掀飞,顺便在你面前炸出个能吞下一整座山的深坑,用那双看透一切的浅色眼眸淡淡扫你一眼,仿佛在说——下次再敢动我的东西,被湮灭的就是你本人。
这“教育”手段,简直是天壤之别!从肉体疼痛的初级阶段,直接跃升到了精神威慑加物理毁灭的高级层面,杀人诛心,一步到位。
林御拄着横刀,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色也有些发白,显然刚才那股余波让他也不好受。他盯着那个还在冒着黑气的黑色坑洞,沉声道:“他留手了。”
威尔也优雅地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襟,虽然发丝微乱,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但那份骨子里的从容风度丝毫未减。他点了点头,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凝重:“若是那道攻击稍微偏上半分,对准我们,此刻我们已与那些鹤骨一同归于虚无,连灰都剩不下。”
我苦笑一声,从地上撑着坐起来。是啊,他留手了。可这“留手”的方式,比直接动手杀了我们更让人胆寒。那是一种赤裸裸的、居高临下的实力展示,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则宣示——在这座白莲教总坛里,我的意志,就是唯一的规则。你们的小命,捏在我手心里,我想取就取,现在不取,只是我暂时还没这个兴致。
师父的千层老布鞋,打在身上是疼,疼得龇牙咧嘴,可你心里清楚,那是恨铁不成钢,是盼着你快点长记性、快点变强的管教。打完骂完,他气消了,该教的剑法秘籍照样拿给你,该炖的补气汤药照样端到你面前,该护着你的时候,哪怕豁出老命也绝不会含糊。
可白弥勒这轻描淡写的一击,连我们一根汗毛都没碰到,却比任何毒打都更深刻地让我们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和彼此间那如同天堑的差距。这根本不是管教,这是玩弄,是警告,是猫捉老鼠时故意逗弄猎物的戏谑,是在告诉你:别妄想反抗,乖乖待着,才有资格喘气。
“看来,这‘自助餐’是不能再开了。”我叹了口气,揉了揉还在发闷的胸口,刚才那股湮灭气息扫过时,五脏六腑都像被冰锥扎了似的。那紫鳞鹤的肉确实鲜嫩多汁,带着一股奇异的灵力,好吃得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林御冷哼一声,把横刀归鞘,语气硬邦邦的:“大不了不吃。饿几天死不了。”
威尔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黑色坑洞,猩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精光,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谜题:“my love,你不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度了吗?”
我一愣:“过度?他都把山炸了个窟窿,这还叫过度?”
“不过是一群长得稀罕点的禽类罢了,”威尔指尖轻轻敲击着自己的下巴,分析道,“以白弥勒的身份和实力,就算这些鹤真是他的心爱之物,也不至于因为被我们烤了几只,就亲自现身,还施展如此惊天动地的手段来警告。这更像是一种……借题发挥,找个由头罢了。”
借题发挥?
我皱起眉头,仔细回想白弥勒出现时的神情和话语。他脸上确实没什么明显的怒气,甚至可以说相当平静,说话的语气也懒洋洋的,像是在谈论天气。可那行动,却雷霆万钧,毫不留情。难道……我们烤了他的鹤,只是给了他一个发作的由头?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借着这件事,再次强调他的绝对权威,敲打我们这些不安分的“客人”,让我们认清自己的身份?
或者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回应我们之前对送来的“伙食”挑三拣四,以及赖在总坛里不走的行为?
无论哪种猜测,都指向一个事实: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丝毫秘密可言。任何试图挑战他定下的规则的行为,哪怕只是偷偷烤了几只鸟,都会引来毫不留情的“矫正”。
“走吧,”我深吸一口气,撑着地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碎石子哗啦啦掉了一地,“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在这位‘新家长’手底下,既不饿死,又不被他随手‘湮灭’成灰。”
回去的路上,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刚才因为吃到美味烤肉而稍微放松的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湮灭警告”彻底打散,沉重的压力像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谁都没说话,只有脚步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
回到那间冰冷的客院,院子里的石桌石凳还保持着我们离开时的样子,只是桌上那个精致的乌木食盒不见了,大概是被毒女或者那个引路的侍女收走了。我们三个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相顾无言,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凝重。
“或许……”我沉吟片刻,打破了沉默,“我们可以尝试跟那位引路的侍女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换点稍微正常一点,又不属于白弥勒‘宝贝’范畴的食物?比如……馒头?米饭?哪怕是野菜也行啊。”
林御靠在廊柱上,抱着刀闭目养神,眉头紧锁,没吭声,算是不置可否。
威尔则走到房间里那张寒玉床上坐下,指尖凝聚出一小团纯净的血色能量,那能量在他掌心缓缓旋转,泛着妖异的红光。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团能量,似乎在研究能不能把这玩意儿当压缩饼干吃。
我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花木窗,看着外面那片被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笼罩的景象。远处的亭台楼阁若隐若现,隐约能看到巡逻的教徒身影,整个总坛安静得像座坟墓,却又处处透着危机四伏的气息。
心中忍不住一阵感慨,对着虚空默默念叨: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现在在哪儿清修呢?是在隐宗的山顶看云卷云舒,还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山谷里炼丹品茶?您知不知道,您徒弟我现在面临的这位“家长”,可比您那千层老布鞋……吓人多了。
至少,您的布鞋再疼,也只是皮肉伤,不会真的把我打得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而白弥勒的“布鞋”,是真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