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警车远去,谢维康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沉又乱。
那时的成都农村,条件远不如现在。
谢维康的父亲是个木匠,虽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但靠手艺吃饭终究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想发家致富难如登天。
谢维康在同龄人里其实算懂事的,打小学六年级起,每年暑假不是跟着父亲去装修工地打下手,就是帮着母亲种菜,还得把新鲜蔬菜拉到城里菜市场去卖。
最开始,他骑个小自行车,每次载三四十斤,找个菜市场角落一摆,没一会儿就卖完了。来往的叔叔阿姨都夸他:“这娃年纪小就会做生意,长大了肯定是块做生意的料!”
后来他力气大了,换成大自行车载百八十斤,甚至蹬着人力三轮车拉一两百斤菜进城。
农忙时插秧、收割,家里的农活就没有他不会干的,才十几岁,就快成家里的顶梁柱了。
母亲陈银珍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勤劳又会持家,每年都给家里定个经济小目标,省吃俭用咬牙往前奔,靠着一家人的力气,几乎年年都能完成目标,信奉的就是“勤劳能致富”。
当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口号喊了好多年,可谢家只实现了前半段,两年前好不容易盖了楼房,却花光了父母所有积蓄,还向亲戚借了两万八,这笔欠款至今没能力还上。
父母之所以总在他耳边念叨,也是急着让他早点扛起家的责任,多个人挣钱,欠款就能还得快些。
可是,不到20岁的谢维康,虽说跟着父亲学装修、帮家里干农活,却总忍不住挤时间跟同学鬼混,喝酒、上网、打游戏,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才能暂时从繁重的劳动和父母的唠叨里喘口气。
好在他不抽烟、也不赌不嫖,这才让父母少操了不少心。
可这次,他不声不响离家,几天杳无音讯,着实把父母吓得不轻。
听了警察的话,谢维康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父母心里有多重要,那份担忧,沉甸甸的,压得他鼻子发酸。
他想立刻跟家里联系,可家里连电话都没有,生产队里倒是有几户人家装了固定电话,可他根本记不住号码。
好在警察说会把他平安的消息传回成都,至少能让父母先放下心来。
“想啥呢?这么入神。”林方树拍了拍他的肩膀,手还搭在上面没挪开。
谢维康猛地回过神,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烦心事。
林方树笑着打趣道:“真没看出来呀,你小子不到20岁,就敢一个人跑这么远,我现在必须得换个眼光看你了,没点本事的人,可没这个胆子。”
“那你以前是怎么看我的?”谢维康笑着反问。
林方树也不藏着掖着,坦诚道:“以前啊,就觉得你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是个‘牛皮大师’,成天吹牛不打草稿,满嘴跑火车,来厂里顶多就是混日子的。”
谢维康拍开他的手,挑眉道:“没点真本事,敢吹这牛?”说完转身往生产车间走。
“嘿!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想开染房啊?”林方树追上去,急忙问道,“你不是说要帮我们做麻将吗?说话还算数不?”
谢维康头也不回,高声回道:“本公子虽说爱吹牛,满嘴跑火车,但本公子向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话刚好被车间里等他的人听到,众人齐刷刷地做了个“作呕”的表情。
“咱们‘风度翩翩’的谢大公子,你可真敢说!”徐华笑着调侃道,“信不信我把今早吃的稀饭包子吐出来给你欣赏欣赏?”
“别别别,我可消受不起。”谢维康摆摆手,扫了一圈车间,目光落在阿修身上,喊道,“阿师傅……”
“哈哈哈哈!阿师傅?”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谢维康摸了摸鼻子,脸有点涨红,不解地问道:“笑啥?他不是叫阿修吗?难道不姓阿?”
车间里唯一没笑的就是阿修,他反而正色道:“我全名叫阿修次仁多吉,要是叫师傅,不如叫‘阿修师傅’,亲切些。”
谢维康讪讪地挠挠头道:“阿修师傅,那108个麻将块弄好了吗?”
阿修指了指台钻旁的木盒子说道:“诺,都在里面,108块,只会多不会少。”
谢维康走过去,把盒子搬到地上,拿起一块麻将坯子放在台钻上。
他熟练地用直尺比着,铅笔沿对角线画了个“x”,又拿出12毫米粗的钻头装上台钻,调整好下压深度,比了比“x”的交点,让钻头刚好落在正中间,随后按下开关,台钻“嗡嗡”转起来,他果断下压,一个圆圆的坑顿时就成型了。
“喏,你的一筒好了。”谢维康把麻将块递给阿修。
阿修接过来,先看了看形状,又像搓麻将似的在手里搓了搓,笑着称赞道:“还真像那么回事,手感也不错!”
接下来,谢维康又拿了三块坯子,每块都画好“x”递给阿修,让他钻同样的坑。
就这样,四个一筒很快就完工了。
“现在换成8毫米的钻头,深度调浅点。”谢维康指挥着,阿修心领神会,立刻换了钻头。
谢维康又拿出四块坯子,先从短边画中线,再从长边画中线,把坯子分成上下两部分,每部分再画一条中线,最后在两个交点上画圈。
“在这两个点上钻坑,钻好后就是二筒。”谢维康把画好线的坯子递给阿修。
就这样,他俩一人画线、一人钻孔,不过十分钟,36个筒子就全部做好了。
众人全都围了过来,拿起筒子翻来覆去地看着,又在手里搓了搓,纷纷点头称赞道:“你还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接下来做条子,得换2.8毫米的钻头。”谢维康对阿修说。
他先在坯子上画好线,又在台面上划了一道标记,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块废木料,比着标记用气钉枪“砰砰砰”就是三枪,将废木料当成“靠山”固定在台面上。
然后转身对阿修和徐华说道:“你看,就从这个点开始,把坯子靠紧这块‘靠山’,轻轻地、慢慢地移动,就能刻出一条线。再移一次,又是一条,随后旋转180度再来两次,就是四条了,明白吗?”
阿修和徐华均齐齐点头道:“明白!”
“按这个方法,刻16个四条坯子。”谢维康补充道,“四、五、六、八条都能在四条的基础上补刻,省事儿。”两人这才恍然大悟。
之后谢维康又教他们刻三条、五条、七条,半个钟头过去,28个普通条子就做好了。
至于带斜线的八条,他亲自上阵刻画,32个条子很快也完工了。
“怎么样,还行吧?”谢维康问众人。
“太行了!”徐华兴奋地说,“没想到我还能自己做麻将,回去了可得好好吹吹!”
“得了吧你。”林方萍撇撇嘴,“要不是小谢出主意,就你那脑子,想三年也想不出怎么弄!”
邱建飞拿起一个条子看了看,有点遗憾:“就是没颜色,看着不太好看。”
谢维康凑到他身边,贱兮兮地笑道:“嘿嘿,这就看你的了,你们做漆前不是要补色吗?你们用的毛笔、颜料不都在你那儿吗?所以,没有颜色,那就快去兑颜色,上色呗!”
邱建飞一拍脑门,瞬间反应过来,高声叫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说着就要端起麻将坯子走。
“等等!”谢维康叫住他,然后交待道,“先用砂纸把棱角和铅笔线磨掉,再上色才好看。”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各自拿起砂纸,认认真真打磨这些麻将坯子。
谢维康则找来一把凿子,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无比,甚至能吹毛断发。
他展开从网吧画回来的万子、幺鸡图案,又去办公室拿了橡皮擦和印泥,回到车间后,把橡皮擦夹在老虎钳上,用圆珠笔画了个镜像的“万”字,再用美工刀一点点抠挖,没一会儿,一个阳文“万”字就刻好了。
他蘸了点印泥,往麻将坯子上一盖,一个端端正正的“万”字立刻显现了出来。
接着他把坯子夹在老虎钳上,用刚刚磨好的凿子小心翼翼地抠刻,一分钟不到,一个阴文“一万”就完成了。
看谢维康手法如此娴熟,众人都看呆了,没想到他还有这般手艺。
之后谢维康先在坯子上画好数字,再盖“万”字印章,然后雕刻,两分钟就能做好一个万子。
一个多小时后,所有万子都刻完了。
最后他拿出幺鸡图案,依样,照葫芦画瓢,刻好一个样品后用印泥拓印,很快就完成了所有幺鸡的刻画。
等中午开饭时,一副麻将的刻画工作就已经全部完成。
林方树对着谢维康竖起大拇指,学着《亮剑》里面李云龙的口气大赞道:“唉,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你说你有这么好的手艺,来咱们厂可真是屈才了。”
谢维康讪讪地笑道:“哪儿啊,就像你说的那样,都是混口饭吃而已。”
林方树伸手指着谢维康,转头冲大伙笑得格外开怀,那笑容里藏着难掩的羡慕,更裹着几分实打实的崇拜,连眼角的纹路都透着真切的认可。
……
吃过午饭,谢维康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年轻人本就精力旺盛,又连着忙活了大半天,睡得格外沉,这一觉没人打扰,等他幽幽转醒时,窗外的太阳早已西沉,天边都染开了一层淡淡的橘红。
而其他伙伴趁着他睡觉的功夫,继续打磨麻将坯子,然后仔细上色,最后由邱建飞把所有麻将牌搬进喷漆房,喷上一层透明漆,忙活了一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期待的笑容。
翌日一早,林方树第一个起床,兴冲冲地跑到喷漆房,油漆早就干透了,拿起麻将牌在手里搓了搓,手感和真麻将几乎没差多少。
吃过早饭,林方树一行人就围在桌子前,热热闹闹地搓起了自制的麻将。
谢维康之前打赌赢了四百块,上次吃宵夜只花了五十多,兜里还剩三百五十多,也算是个“小有钱人”了。
他没凑麻将局,独自一人跑去网吧,玩起了阔别已久的《星际争霸》和《帝国时代》,直到太阳落山,才恋恋不舍地回厂坐等开饭。
三天假期很快过去,大伙又投入到热火朝天的生产中。
谢维康在夏文龙的带领下,不到两个小时就学会了打包电视柜。
他总结出来,只要把一台电视柜的零部件找齐,按顺序用泡沫纸包好放进纸箱,再数好三合一配件、螺钉、抽屉轨道、铰链等金属件放进去,用胶带封装,最后在包装箱上用记号笔写好颜色,经夏文龙复核无误后,抬到库房码放整齐入库就行。
打包算是厂里最轻松、最简单的活,工作时间也比其他车间短。
谢维康还琢磨着优化了流程,他提前把金属件数好,用塑料袋分装好,打包时直接扔一袋进去,省了现场数数的功夫。
只要有空,他就去车间分装金属件,有时候晚上吃过饭没事干,也会跑去车间忙活,不知不觉,打包车间的角落里已经堆了一大堆分装袋,至少够用一两个月。
没事的时候,谢维康就游走于各个车间,或帮着打下手、学手艺,或跟工友们吹牛打屁。尤其是贴纸车间的赖春香和杨显梅,总喜欢捉弄他。
赖春香虽然已经32岁,可四川盆地气候湿润,非常养人,她皮肤水润,微胖的身材显得丰满匀称,虽说生过孩子,却一点也没走样,浑身上下透着成熟女性的性感。她是已婚人士,说话风格在谢维康这个懵懂少年看来,简直就是“毫无底线”,往往一句话就能把他噎得脸红脖子粗。这个小处男,哪是这个经历过婚姻洗礼的“姐姐”的对手,每次都只能夹着尾巴逃出贴纸车间。
杨显梅在赖春香的影响下,也总爱捉弄谢维康,每每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她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愉悦,相处久了,她还发现,这个“牛皮哄哄”的小男生身上,藏着一股敢闯敢拼敢想敢干的冲劲儿,不知不觉就吸引了她的目光。
谢维康倒从来不会反感她们的捉弄,反而觉得,这种打闹里藏着两位大姐姐的关爱,也让他和大伙的距离越来越近。
星期四上午,谢维康完成打包工作后,又像往常一样跑到贴纸车间,跟赖春香、杨显梅“斗嘴”,眼看又要败下阵来,突然听到曾辉禄在车间外高声喊道:“小谢!小谢……谢维康!”
谢维康立刻停下嬉闹,一边往车间外走,一边扯着嗓子答应道:“唉!曾叔,我在这儿!有啥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