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完了猜灯谜的重头戏,花灯会的热闹却并未散去,反而随着夜色渐深,更添了几分朦胧浪漫的气息。街边卖小吃、玩物的摊子依旧生意兴隆,但更多的人流开始缓缓向着江边汇聚——放河灯的时刻快要到了。
放河灯是“慈航灯会”最重要的环节之一。人们将写满心愿的荷花灯放入江中,任其随波逐流,寓意着将烦恼顺水带走,将心愿上达天听,祈求水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平安。
江边早已挤满了人,大多是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或是携家带口的百姓。小贩们挎着篮子,兜售着各式各样的河灯,从最简单的纸糊荷花灯,到稍精致些的带有小蜡烛的彩纸灯,应有尽有。
“侯爷,您看,大家都去放河灯了!我们也去放一个吧?”林晚昭看着那星星点点开始漂在江面上的灯光,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扯了扯顾昭之的衣袖(随即又赶紧松开),眼中满是期待。她怀里还宝贝似的抱着那盏琉璃莲花灯,显然不打算用它来放流。
顾昭之对这类小女儿家的把戏向来敬谢不敏,觉得幼稚且无甚意义。但看着林晚昭那亮晶晶的、写满渴望的眼睛,再想到方才猜谜时她那副崇拜的样子,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他瞥了一眼喧闹的江边,微微蹙眉:“人多拥挤。”
“我们不挤到前面去!就在人少一点的岸边放一下就好!”林晚昭立刻保证,“很快的!放完我们就回去!”
白知府在一旁笑道:“大人若有雅兴,下官让人清出一块地方……”
“不必兴师动众。”顾昭之打断他,淡淡道,“随意即可。”
这便是同意了。
林晚昭大喜,立刻跑到旁边一个卖河灯的老婆婆摊前,精心挑选起来。她选了两盏中等的、用粉色彩纸做的荷花灯,灯芯处固定着一小截红蜡烛。付了钱,她又向老婆婆要了两支细小的毛笔和一点点墨汁。
她跑回顾昭之身边,递给他一盏灯和一支笔:“侯爷,给!可以把心愿写在花瓣内侧,听说这样更灵验哦!”
顾昭之看着递到眼前的、略显粗糙的彩纸河灯,和那支劣质的小毛笔,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让他一个堂堂侯爷、钦差大臣,蹲在江边放这种小孩子玩的纸灯?还要写心愿?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
但林晚昭已经自顾自地蹲了下来,将琉璃灯小心地放在一边,然后拿起笔,蹙着眉,一脸认真地开始在自己的那盏河灯花瓣上写写画画起来,嘴里还小声嘀咕着:“写什么好呢?庄子的收成……大家的平安……还有……”
看着她那副郑重其事、仿佛在进行什么重大仪式的模样,顾昭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接过了那盏纸灯和毛笔。
他也学着她的样子,撩起衣袍下摆,略显僵硬地蹲在了江边的石阶上。这个动作对他而言极其陌生且不雅,但他还是做了。
墨砚在一旁看得眼角微抽,连忙示意侍卫再站开些,挡住外界可能的视线。
顾昭之拿着那支小小的毛笔,蘸了点墨,看着光滑的花瓣内侧,却迟迟没有落笔。心愿?他有什么心愿需要寄托于这虚无缥缈的流水?漕运顺利?朝局安稳?这些似乎都不是适合写在河灯上的愿望。
他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林晚昭。她已经写好了,正双手合十,对着河灯小声念叨着什么,神情虔诚又可爱。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柔和而温暖。
他的目光微微一动。
林晚昭许完愿,睁开眼,正好撞上顾昭之看过来的目光。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嘻嘻地凑过来一点点:“侯爷,您许了什么愿?是不是希望以后天天都能吃到好吃的?”
顾昭之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道:“本侯的心愿,岂是你能打听的。”
“哦……”林晚昭吐了吐舌头,也不在意,“不说算了,反正说出来就不灵了!您快写快写!”
顾昭之不再犹豫,提笔,在花瓣内侧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字。他的字迹瘦劲有力,即使是在这粗糙的纸面上,也带着一股锋锐之气,与这温馨的场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写完后,他立刻将花瓣合拢,仿佛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写好啦?那我们去放吧!”林晚昭拿起自己的灯,站起身,指向一处人稍微少些的岸边。
两人走到水边。江风带着水汽吹来,带来丝丝凉意。江面上已经漂浮着数十盏河灯,星星点点,随波荡漾,如同落入凡间的星辰,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与梦想,缓缓向下游漂去,画面静谧而美好。
林晚昭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河灯放入水中,用手轻轻拨了拨水,让灯慢慢漂远。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再次默默地许下愿望。
顾昭之看着她的动作,也学着她的样子,将自己那盏写了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心愿的河灯,轻轻放入了江中。他的动作略显生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两盏粉色的荷花灯,一先一后,随着水流,缓缓飘离岸边,融入了那一片星星点灯的灯河之中。
林晚昭睁开眼,看着江面上那越漂越远的灯光,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宁静和安详。她指着其中两盏靠得很近、几乎并肩而行的灯,兴奋地说:“侯爷您看!那两盏是不是我们的?它们好像一起漂呢!”
顾昭之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两盏灯离得不远,在流淌的江水和众多河灯中,不算起眼,却奇异地保持着相近的距离,随着水波微微起伏,向着未知的远方漂去。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两盏灯,久久没有言语。江水潺潺,灯影朦胧,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也不知道它们能漂多远……”林晚昭托着腮,看着远方,喃喃自语,“希望水神娘娘能听到大家的愿望吧。”
“心诚则灵。”顾昭之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在回应她,还是在对自己说。
“嗯!心诚则灵!”林晚昭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放了河灯,感觉心里都轻松多了!好像真的把烦恼都交给流水了!”
顾昭之看着她轻松雀跃的侧影,没有接话,只是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也许,有些愿望,不需要说出口,只需要寄托于这流水清风,便自有其力量。
又在江边站了一会儿,直到那两盏灯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融入更广阔的灯河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回去吧。”顾昭之开口道,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哎,好!”林晚昭弯腰拿起她那盏宝贝琉璃莲花灯,又看了看顾昭之空着的手,“侯爷,您那盏灯……”(她指的是他提过的那盏小琉璃灯)
顾昭之这才想起,他刚才将那小琉璃灯随手放在了石阶上。他目光扫去,墨砚已经机灵地将灯拿起,递了过来。
顾昭之接过灯,提在手中。
两人并肩沿着江岸,朝着官船停靠的码头走去。一人提着一盏流光溢彩的琉璃莲花灯,与周围拿着简易纸灯的人们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道风景。
回到官船,时辰已然不早。
林晚昭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那盏琉璃莲花灯挂在了舱房窗户边。烛光透过琉璃,投射出柔和斑斓的光影,将小小的舱房映照得如梦似幻。
她躺在床上,看着那盏漂亮的灯,回想着今晚猜谜时侯爷的锋芒毕露,放河灯时他那略显笨拙却郑重的样子,还有那两盏并肩漂远的河灯……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有一种陌生而甜暖的情绪在悄悄蔓延。
她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小声嘀咕:“林晚昭,你想什么呢……赶紧睡觉!”
另一边,顾昭之的舱房内。他也将那盏小琉璃灯放在了书案上。他没有点蜡烛,只是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和远处江面的点点灯火,看着那盏灯朦胧的轮廓。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琉璃花瓣,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极其细微的墨迹触感。
他写的愿望,很简单,只有四个字:
“诸事顺遂。”
为谁而祈?或许,只有这流淌的江水,和这沉默的琉璃灯知晓。
夜色深沉,江流无声。
两盏琉璃灯,在两个不同的舱房内,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而两盏载着不同心愿的纸河灯,或许早已随波远去,或许仍在某处江面轻轻飘荡。
流水不言,却承载了无数情思,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