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满了南行的山路。越野车的引擎低沉地咆哮着，如同蛰伏的野兽，撕裂着黑暗与寂静。车内，云清朗闭目靠在椅背上，脸色在仪表盘幽光的映照下，依旧泛着不健康的青灰。解毒缓释剂和镇痛药在血管里奔流，勉强压制着“腐心蚀骨钉”毒素带来的、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骨髓里攒刺的痛楚，以及那股阴冷的、不断试图侵蚀心脉的麻痹感。他必须时刻运转内力，配合药力，才能将这跗骨之蛆般的毒性暂时困守在伤口周围。
王二狗坐在他旁边，魁梧的身躯将座椅塞得满满当当，一双环眼瞪得溜圆，警惕地透过深色车窗扫视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山影。他怀里抱着一个长条形的黑色战术背包，里面除了必要的补给，还放着陈默交给他们的那支改进型电磁脉冲笔和震荡匕首。他不懂这些高科技玩意儿，但知道这是师兄保命的东西，抱得死紧。
开车的是陈默手下最精干的小队成员之一，代号“山猫”，副驾驶上是擅长电子侦察和通讯的“灰雀”。两人全程几乎不说话，只有灰雀偶尔低声汇报着路线和周边监测情况。
“距离周家集还有十五公里，卫星图像显示集镇规模不大，夜间活动稀少。未发现异常能量波动或大规模人员聚集信号。”灰雀的声音平稳无波。
云清朗睁开眼，眼底因毒素和疲惫而布满血丝，但目光依旧锐利如昔。“直接去集子西头，靠近河滩的那片老宅区。周嬷嬷如果还在，应该住在那里。她儿子叫周大福，在集上开豆腐坊。”
这是万小雅能够记起的、关于周嬷嬷家最后的信息。多年未曾联系，世事变迁，是否还能找到，他和王二狗心里也没底。
车子在凌晨三点左右，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周家集。集镇果然不大，几条青石板路在稀薄月光下泛着冷光，两旁是高低错落的老旧木屋和砖瓦房，大多黑灯瞎火，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划破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河腥气和淡淡的柴火烟味。
按照云清朗的指引，车子停在了距离河滩老宅区还有一里多地的一个废弃打谷场。不能打草惊蛇。
“山猫留在车上，保持警戒和接应。灰雀，外围侦察和通讯保障交给你。二狗，跟我走。”云清朗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条理清晰。他推开车门，夜风带着河水的凉意扑面而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也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王二狗立刻跟着跳下车，将战术背包背在身上，顺手从车座下抽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沉甸甸的枣木短棍，掂了掂，觉得颇为顺手。
两人没有走大路，而是借着房屋和树木的阴影，猫着腰，朝着老宅区潜行而去。云清朗虽然受伤中毒，但轻功底子还在，脚步放得极轻，落地无声。王二狗则显得有些笨拙，但他皮糙肉厚，力气又大，尽量学着云清朗的样子，倒也没弄出太大动静。
越靠近河滩，房屋越发老旧稀疏，多是些年久失修的木板房或土坯房，有些已经坍塌。夜风吹过破损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怪响。空气中河腥味更重了，还夹杂着淤泥和水草腐败的气息。
云清朗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这里比他想象中更加破败荒凉。周嬷嬷家……还在吗？
就在他们即将接近那片老宅区边缘时，灰雀的声音通过微型耳麦传来，带着一丝急促：“云先生，注意！热成像显示，你们前方五十米，第三栋临河的老屋里，有两个人形热源！移动缓慢，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不是正常居住者的活动模式！”
云清朗和王二狗立刻停住脚步，隐在一堵半塌的土墙后面。云清朗凝神望去，灰雀所说的那栋老屋，正是周嬷嬷家的方位！那是一栋比其他房子略规整些的、带个小院的青砖瓦房，此刻院内一片漆黑，但借着稀薄月光，能隐约看到屋门似乎虚掩着。
有人！而且在这个时辰，鬼鬼祟祟！
云清朗和王二狗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和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有人比他们先一步？
“二狗，绕到屋后，堵住后门。我从前门进去。听我信号。”云清朗低声道，同时从战术背包侧袋抽出了那把高分子震荡匕首。刀刃在黑暗中泛着哑光的黑色，入手微沉。
王二狗重重点头，握紧枣木短棍，如同狸猫般（尽管体型不太像），借着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屋后摸去。
云清朗则深吸一口气，强压住伤口因紧张而加剧的抽痛，将内力凝聚于双耳和足尖，如同一道没有实质的影子，贴着墙根，迅速靠近那栋老屋的院门。
院门是木质的，已经有些歪斜，门缝里透不出光。云清朗没有直接推门，而是先侧耳倾听。
屋内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翻动纸张或布料，偶尔夹杂着压低嗓音的、含糊不清的交谈，用的是本地方言，但口音有些别扭。
“……确定是这里？那老婆子死前真没说把东西藏哪儿了？”
“……搜遍了，就这些破烂……会不会早就被云家的人拿走了？”
“……再仔细找找，墙缝、地砖下面……上头说了，那东西可能不大，但很关键……”
云清朗的心猛地一沉！周嬷嬷……已经去世了？而且，这些人果然是在找东西！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可能由周嬷嬷保管的“东西”来的！他们是谁？和袭击小院的是一伙的吗？
不能再等了！云清朗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犹豫，猛地一脚踹开本就虚掩的院门！
“砰！”木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屋内翻找的声音戛然而止！
云清朗身形如电，已然冲入屋内！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他看清了屋内的情景——家徒四壁，桌椅倾倒，箱柜洞开，一片狼藉。两个穿着深色便装、蒙着面的男人正站在堂屋中央，手里还拿着翻乱的衣服和几本旧书。骤然被撞破，两人眼中同时闪过惊愕，随即化为凶光！
没有废话，距离云清朗最近的一人反应极快，反手就从后腰抽出一把带有锯齿的短刃，低吼一声，扑了上来，刀锋直刺云清朗心口！招式狠辣，带着明显的军中或特勤格斗痕迹，但与之前袭击小院那伙人的诡异路数又有所不同。
云清朗重伤在身，不敢硬接，脚下错步，险险避过刀锋，同时手中震荡匕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反撩对方手腕！匕首启动的瞬间发出低沉的嗡鸣，刃口高频震荡，带起细微的气流。
那蒙面人显然没料到云清朗手中不起眼的黑色匕首如此古怪，不敢用短刃硬磕，急忙撤腕变招。但云清朗的动作更快一步，匕首虽未触及对方手腕，震荡产生的无形力场却让那人手臂一麻，动作慢了半分。
就是这半分迟滞！云清朗左手并指如剑，凝聚残余内力，闪电般点向对方肋下要穴！指尖触及衣物，内力透入！
“呃！”蒙面人闷哼一声，半边身体一麻，短刃脱手。云清朗顺势一脚将他踹飞，撞在身后的墙壁上，暂时失去了战斗力。
但另一名蒙面人已经趁机从侧翼袭到，手中赫然是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云清朗！
“别动！”沙哑的喝声响起。
云清朗动作僵住。他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子弹，尤其是如此近的距离。他目光冰冷地盯着持枪者，右手微微收紧，握紧了震荡匕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一声巨响，老屋后窗的木质窗棂被一股蛮横无比的力量从外面整个撞碎！王二狗那魁梧如熊的身影，裹挟着木屑和夜风，如同炮弹般撞了进来，手中枣木短棍带着呼啸的风声，不管不顾地朝着持枪蒙面人的后脑勺狠狠砸去！
“师兄小心！”王二狗怒吼着，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持枪蒙面人显然没料到背后还有人，而且来得如此凶猛突然，大惊之下，下意识侧身闪避，枪口也偏了方向。
“砰！”一声沉闷的枪响，子弹打在墙壁上，溅起一蓬尘土。
云清朗等的就是这一刻！在对方分神躲避王二狗的瞬间，他手中震荡匕首脱手飞出，化作一道乌光，精准无比地打在对方持枪的手腕上！
“啊！”持枪蒙面人惨叫一声，手腕骨骼发出碎裂的轻响，手枪脱手落地。高频震荡带来的不仅是剧痛，还有瞬间的肌肉失控。
王二狗一棍砸空，但冲势未减，合身撞在对方背上，如同蛮牛冲撞，将那蒙面人撞得向前踉跄扑倒。云清朗已揉身而上，一脚踩住对方试图去摸腰间另一把武器的手，另一只脚重重踏在他后颈，将其死死制住。
被点中穴道的那名蒙面人挣扎着想爬起来，王二狗回身就是一棍，敲在他脑侧，将其彻底打晕过去。
战斗在电光石火间开始，又在数息内结束。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被惊起的犬吠。
云清朗额角渗出冷汗，刚才的剧烈动作牵动了伤口，毒素似乎又有些蠢蠢欲动。他强忍着不适，快速搜查了两个蒙面人的身上。除了武器和少量现金，没有发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他们的装备、身手，以及之前听到的对话，都表明他们绝非普通毛贼，而是有组织、有明确目标的专业人手。
“师兄，你没事吧？”王二狗抹了把脸上的汗，紧张地看着云清朗苍白的脸色。
“没事。”云清朗摇摇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内，“搜！找找看有没有周嬷嬷留下的东西，或者任何暗格、密室！”
两人立刻在屋内翻找起来。屋子不大，很快就被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些破旧衣物、简单家具和零散的生活用品，一无所获。周嬷嬷似乎清贫度日，几乎没有值钱之物。
云清朗的心不断下沉。难道来晚了？东西已经被这些人拿走？或者……周嬷嬷根本没有保管任何东西？
他不甘心地再次仔细检查墙壁、地面、甚至房梁。王二狗则挠着头，在厨房灶台边转悠，忽然，他吸了吸鼻子，嘀咕道：“咦？这灶灰味儿……好像不太对？有股子……药味？”
云清朗闻言，立刻走到灶台边。这是一个老式的土灶，看起来很久没生火了，积着厚厚的灰尘。但仔细闻，在灰尘和泥土味之下，确实隐约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草药苦涩气息，与陈伯父带来的某些药材味道有些类似，但更陈旧。
他蹲下身，用手拂开灶口堆积的灰烬。下面露出了烧得焦黑的灶膛砖石。他用手敲了敲，声音似乎有些空洞？又用力推了推灶膛内侧的某块砖石。
“咔哒”一声轻响，那块砖石竟然向内凹陷下去，随即，灶膛内侧靠近烟道的一块地方，几块砖石微微错开，露出了一个巴掌大小、黑黢黢的洞口！
有暗格！
云清朗精神一振，不顾脏污，伸手探入洞中。里面空间不大，他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裹着油布的小包裹。
小心翼翼地取出，解开层层油布。里面是一个扁平的、只有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木盒样式古旧，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边缘有些磨损的痕迹。
云清朗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轻轻打开木盒。
盒内铺着褪色的红色丝绒，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不是预想中的黑色木葫芦。
而是一枚颜色深沉、质地非金非玉、形似半边弯月、又有些像某种奇异虫蛹的墨绿色吊坠。吊坠不过拇指大小，入手温凉，表面布满了极其细微的、天然形成的纹路，乍看杂乱，细看却仿佛隐含着某种规律，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那些纹路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流淌着几乎看不见的暗芒。吊坠顶端有一个小孔，穿着一根同样颜色深沉、韧劲十足的黑色丝绳。
这是什么？云清朗愣住了。这不是木葫芦。但周嬷嬷如此隐秘地收藏，必定非同寻常。
他拿起吊坠，入手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清凉中带着一丝奇异麻痒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竟然让他伤口处蠢蠢欲动的毒素，似乎都稍微平静了一丝！
难道……这东西对毒素有反应？
就在他仔细端详吊坠时，王二狗忽然低呼一声：“师兄！看这个！”他从木盒的丝绒垫子下面，抽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已经泛黄发脆的纸张。
云清朗连忙接过，小心展开。纸上是用娟秀却略显颤抖的毛笔字写就的几行字：
“来者亲启：老身命不久矣，恐负所托。此物或可解大难，然亦可能招致更大灾殃。非到万不得已、生死攸关之时，切不可示人，更不可轻往其所指之地。若雅儿来寻，见此信物，当慎之，重之！若持此物，于新月之夜，立于南疆黑水之畔，或有所感。老身愚钝，不解其意，仅录于此。珍重。周氏绝笔。”
云清朗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遗物之引！可解大难！南疆黑水之畔！新月之夜！
这墨绿色吊坠，果然是关键！它不是信物本身，而是找到信物（木葫芦），或者信物所指之地的“引子”！周嬷嬷保管，既是藏匿，也是一种保护。周嬷嬷至死守着这个秘密。
而那“南疆黑水之畔，新月之夜”，显然就是下一步的线索！与秦阿婆那首对着月亮哼唱的古怪歌谣，隐隐呼应！
“师兄，这写的啥？咱接下来咋办？”王二狗凑过来，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一头雾水。
云清朗深吸一口气，将吊坠小心地戴在自己脖子上，贴身藏好。那清凉微麻的感觉贴着皮肤，似乎让体内的毒素都安分了些许。他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入怀中。
“东西找到了。我们立刻离开这里！”他当机立断。这里已经暴露，不宜久留。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撤离时，灰雀急促的声音再次从耳麦中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云先生！快撤！集镇外围出现多辆不明车辆，正在快速合围！热源显示超过二十人，携带重武器！通讯受到强烈干扰，正在尝试恢复！山猫正在启动车辆接应，但可能来不及了！建议你们立刻向河滩方向突围，我们设法在下游接应！”
话音未落，远处已经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数道雪亮的车灯光束划破黑暗，朝着老宅区方向扫来！
敌人来得太快了！而且是有备而来，人数众多！
“走！”云清朗低喝一声，一把拉起王二狗，撞开后窗，朝着屋后不远处的河滩方向疾奔而去。
身后，嘈杂的脚步声、呼喝声、以及车辆急刹的声音迅速逼近。子弹开始呼啸着划过夜空，打在老屋的墙壁和地面上，噗噗作响。
云清朗和王二狗将轻功提到极致，在黑暗的河滩草丛和乱石间亡命奔逃。云清朗伤口崩裂，鲜血渗出，毒素带来的晕眩感阵阵袭来，全靠一股意志强撑。王二狗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用捡起的一块厚木板胡乱挡开流弹，嘴里骂骂咧咧。
河滩宽阔，但缺乏遮掩。很快，几束强光手电的光柱就锁定了他们。更加密集的子弹泼洒过来，压得他们几乎抬不起头。
“二狗，下河！”云清朗看到前方河道有一个转弯，水流较为湍急，当机立断。
两人毫不犹豫，扑通扑通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水流立刻裹挟着他们向下游冲去。子弹追射入水，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云清朗屏住呼吸，忍着伤口浸泡在冷水中的剧痛和毒素被激荡的不适，努力控制着方向。王二狗则像条大鱼，扑腾着紧跟在他身边。
追兵冲到岸边，对着河面胡乱扫射了一阵，但夜色和水流很快吞噬了他们的踪迹。气急败坏的叫骂声隐隐传来，随即是车辆发动，沿着河岸向下游追去的声音。
云清朗知道，顺流而下只是权宜之计，敌人肯定会沿河搜索。他必须尽快上岸，与山猫他们会合。
冰冷的河水不断带走体温，加重了伤势。胸口那枚墨绿色吊坠传来的清凉感，似乎成了维系他清醒的唯一慰藉。他咬着牙，拼命划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活下去！必须带着找到的线索回去！为了小雅，为了霄儿，也为了解开这纠缠云家两代、甚至可能牵连更广的可怕谜团！
黑暗的河流，载着两个伤痕累累的身影，向着未知的下游，向着更加凶险莫测的前路，奔涌而去。而追猎的网，已经在这一方水陆之间，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