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街道两旁的煤气灯陆续点亮，但亮度明显不足，许多路段依然笼罩在昏暗之中。
路面上的积雪被压实成冰，车辆行驶时发出吱嘎的声响。
街道上的行人不多，偶尔能看到巡逻的红军士兵，三人一组，背着步枪，踩着厚重的皮靴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莫斯科实行宵禁吗？”
林问道，目光扫过空荡的街道。
“从晚上十点到次日清晨五点，”索科洛夫上尉回答，“特殊情况可以申请通行证。”
“目前反革命分子的活动虽然被压制，但仍需保持警惕。”
车辆经过一片区域时，林看到了一栋被烧毁的建筑——焦黑的墙体裸露在雪地中，窗框像骷髅的眼眶一样空洞。
索科洛夫注意到他的目光，平静地解释道：“那是之前反革命分子破坏时留下的。”
“这里经历过激烈的巷战。”
皮克的表情变得凝重：“我们也经历过类似的战斗，在柏林。”
“我们知道，”索科洛夫转过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些许温和的表情，“列宁同志密切关注着柏林的斗争。”
“你们取得的胜利，对全世界无产阶级都是巨大的鼓舞。”
车辆继续前行，街道逐渐变得宽阔。
他们经过了一个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临时搭建的木制讲台，上面悬挂着红色的旗帜和标语。虽然已是夜晚，仍有十几个人围在讲台周围，听一位站在木箱上的演讲者激动地说着什么。
寒风将演讲者的只言片语吹进车窗：“……粮食配给……反革命破坏……工人阶级的胜利……”
“那是本区的宣传站，”索科洛夫解释道，“每天都有同志向群众解释政策、通报形势。”
格特鲁德在第二辆车里，正认真地记录着沿途所见。
她在笔记本上写道：“莫斯科的街道比柏林更宽，但显得更加空旷。”
“建筑风格更加统一，多为砖石结构，装饰简约。”
“可见的损坏程度较高，但修复工作也在进行中。”
“群众衣着朴素，但神情并不萎靡……”
安娜则被一栋灯火通明的建筑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座三层楼高的厂房式建筑，所有窗户都透出明亮的灯光，烟囱里冒着滚滚浓烟，即使在夜晚也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机器轰鸣声。
“那是‘镰刀与锤子’工厂，莫斯科最大的机械厂之一，”同车的苏方工作人员主动介绍道，“现在实行三班倒，全天不停工，为前线生产武器和农具。”
“工人们愿意这样工作吗？”
安娜问道。
工作人员笑了笑：“当然。”
“工厂委员会自己决定的生产计划，超额完成的部分，工人们可以分得额外的配给。”
“这是新社会的生产方式。”
莉泽洛特默默听着，手中的铅笔在带来的画纸上快速勾勒着工厂的轮廓。
她画的不是建筑本身，而是那些透出灯光的窗户——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正在劳动的无产者。
车队驶过莫斯科河上的石桥。
河水已经结冰，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对岸，克里姆林宫的轮廓在夜色中清晰可见——红色的围墙、金色的圆顶、高耸的塔楼。
围墙上的垛口后，隐约能看到巡逻士兵的身影。
“我们住在那里吗？”
瓦尔特指着克里姆林宫问道。
“不，”工作人员摇头，“外国代表团通常安排在‘大都会饭店’，那里条件更好些。”
“克里姆林宫是党政军核心机构所在地，安保非常严格。”
果然，车队在距离克里姆林宫还有几个街区的地方转弯，驶入了一条相对整洁的街道。
一栋五层楼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建筑正门上方的俄语招牌写着“大都会”。
饭店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候。
一位身穿得体西装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在索科洛夫上尉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转向代表团，用流利的德语说道：“欢迎来到大都会饭店。”
“我是饭店经理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波波夫。”
“已经为诸位准备好了房间和晚餐。”
饭店大堂比预想的要豪华。
高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水晶吊灯——
虽然只有一半的灯泡是亮的，大理石地板擦得锃亮，墙壁上挂着巨幅的油画，描绘的是俄罗斯的田园风光。
但林注意到，暖气明显不足，大堂里有些冷，工作人员都穿着厚外套。
“由于燃料供应紧张，饭店只在特定时间段集中供暖，”波波夫经理歉疚地解释道，“晚上七点到九点，以及清晨六点到八点。”
“不过房间里提供了额外的毛毯。”
登记流程很快完成。
代表团被安排在饭店的三楼，每人一个单间。
这在物资紧缺的莫斯科已经是极高的待遇。
林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街道，可以看到远处克里姆林宫塔楼上闪烁的红星。
放下简单的行李后，众人被引到餐厅。
晚餐已经准备好：黑面包、土豆汤、一点腌鲱鱼，以及每人一杯热茶。
食物简单，但分量足够。
“这是标准配给，”波波夫经理站在餐厅门口解释道，“如果同志们有特殊需求，可以提前申请，我们会尽力安排。”
皮克代表大家表示感谢：“已经很好了，我们不是来享受的。”
用餐时，索科洛夫上尉带来了明天的详细安排：“上午九点，车辆会准时在饭店门口等候。”
“九点二十分抵达克里姆林宫，经过安全检查后，由工作人员引导前往列宁同志的办公室。会见预计持续一个半小时。”
“下午安排了参观红场和列宁格勒大街的行程。”
“晚上，外交人民委员契切林同志设宴欢迎代表团。”
“列宁同志的身体状况如何？”
拉狄克关切地问道。
他知道列宁近年来健康问题频发。
索科洛夫的表情变得谨慎：“列宁同志为革命事业付出了全部心血。”
“医生要求他注意休息，但他总是工作到深夜。”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话语中的含义已经足够清晰。
晚餐后，代表团成员各自回到房间。
林没有立刻休息，而是站在窗前，望着莫斯科的夜景。
城市的灯火稀疏而分散，大部分区域沉浸在黑暗之中。
但克里姆林宫方向，几座主要建筑依然亮着灯——那是苏维埃政权的中枢，即使在深夜仍在运转。
远处传来工厂的汽笛声，悠长而低沉，像是在宣告这个新生国家的脉搏仍在强有力地跳动。
敲门声轻轻响起。
林打开门，看到安娜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杯热水。
“我看你房间的灯还亮着，”她轻声说，脸上带着关切，“喝点热水吧，莫斯科比柏林冷得多。”
林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谢谢。”
“你也没睡？”
“睡不着，”安娜走进房间，站在窗边与他并肩望向克里姆林宫的方向，“明天就要见到列宁了……感觉像做梦一样。”
“紧张吗？”
“有点，”安娜诚实地说，“但更多的是期待。”
“我想知道，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们在柏林建设的，会不会也是这样？”
林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每个国家的道路都不会完全相同。”
“俄国经历了七年战争和残酷的内战，付出了数百万人的代价。”
“德国的条件不同，我们的道路也会有自己的特点。”
“但目标是一样的，对吗？”
安娜转过头，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光，“解放被压迫的人，建设一个更公正的世界。”
“是的，”林肯定地点头，“目标是一样的。”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莫斯科的冬夜。
寒风呼啸着吹过街道，卷起地上的积雪，但克里姆林宫塔楼上的那颗红星，在夜色中坚定地闪耀着。
“回去休息吧，”林最终说道，“明天需要饱满的精神。”
安娜点点头，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林，你觉得列宁同志会认同我们的道路吗？”
“会。”
“他一定会的，”林平静地回答，“真正的革命者，都懂得实事求是的重要性。”
房门轻轻关上。
林重新站回窗前，从怀中取出那份从柏林出发前就准备好的文件。
上面详细阐述了德国“毛细血管”革命模式的理念、实践与展望。
明天，这份文件将呈交给列宁。
窗外，莫斯科在冬夜中沉睡，又仿佛在为新的一天积蓄力量。
这座古老的城市经历了战火、饥荒与革命的洗礼，如今正以一种粗犷而坚韧的姿态，迎接着来自德国的同志。
历史在这里交汇。
两支年轻的红色力量，即将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里展开对话。
这次对话的结果，将影响未来数十年的世界走向。
林关掉灯，让房间陷入黑暗。
窗外，远处克里姆林宫的红星依然在坚定地闪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