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特教授的心猛地一紧,握着咖啡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拢。
哈纳克这个问题来得太直接了,直接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斟酌着用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客观:
“阿道夫,你是了解我的。”
“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我习惯于观察和记录,而非轻易下结论。”
他缓缓说道,目光与哈纳克对视,“林……确实是个非常特别的年轻人。”
“他的思维方式和知识结构,与我们常见的学者或学生截然不同。”
“他对于局势的分析,尤其是对经济基础与社会结构之间关联的洞察,常常展现出一种……”
“超越时代的穿透力。”
奥古斯特没有直接回答林是否是俾斯麦家族的血脉,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林的才华上。
这既是事实,也是一种巧妙的回避。
哈纳克微微颔首,没有追问,而是顺着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哦?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更加好奇了。”
“一个拥有如此洞察力的年轻人,他的见解必定不凡。”
“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拜读一下他的一些手稿或者文章?”
“当然,我知道这或许有些唐突。”
奥古斯特教授沉吟了片刻。
他明白哈纳克这个请求背后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个人的好奇,很可能代表着柏林主流学术界,乃至更上层社会对林的审视。
交出林的文稿存在风险,但完全拒绝也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他确实写过一些东西,”奥古斯特教授最终点了点头,起身走向自己的书桌,“主要是一些旁听课程时的心得,以及对当前局势的思考。”
“我可以给你看看他最初写的那几篇,那时他刚接触柏林大学不久。”
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份用打字机打出的、边缘已经微微卷起的文稿。
这些是林在最初那段相对“平和”的时期写下的,深刻剖析了《凡尔赛条约》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论证了德国战败的深层社会经济根源,并预见了严苛条约下民族主义情绪的危险发酵。
其逻辑之严密,视野之开阔,引证之大胆,在当时看来堪称惊世骇俗。
哈纳克郑重地接过文稿,并没有当场翻阅,而是仔细地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非常感谢,奥古斯特。”
“我会认真拜读。”
两位老朋友又聊了些学术圈的其他轶事,但气氛似乎再也回不到最初的轻松自然。
又坐了片刻,哈纳克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哈纳克后,奥古斯特教授站在门廊下,望着友人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交出这些文稿是对是错,只觉得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缓缓向着那个神秘的年轻人,以及他们这个原本平静的家庭笼罩过来。
……
当晚,在柏林夏洛滕堡区另一栋静谧而雅致的宅邸书房内。
阿道夫·冯·哈纳克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桌后,台灯的光芒照亮了他面前摊开的几份文稿。
他已经反复阅读了这些来自“林·冯·俾斯麦”的文章很久很久。
书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壁炉里木炭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他自己逐渐变得沉重的呼吸。
文稿中的观点像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熟悉的那个德国表象,露出了内里狰狞而真实的病灶。
那些关于经济结构、阶级矛盾、国际格局的分析,其犀利与深刻,让他这个见惯了学界风云的泰斗也感到阵阵心惊。
这绝非一个普通年轻人能够拥有的见识,甚至超越了许多他认识的资深政治家和学者。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靠在椅背上,久久地凝视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这个自称“林·冯·俾斯麦”的年轻人,其才华和能力,已经不能用“惊人”来形容,简直堪称“可怕”。
如果他真是俾斯麦家族的血脉……
那意味着什么?
如果他不是,那他的来历和目的又是什么?
最终,哈纳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伸手拿起书桌上那部精致的黄铜底座电话,熟练地摇动了手柄,然后拿起听筒。
电话接通后,他对着话筒另一端的人,用恭敬而清晰的语气说道:“是我,阿道夫。”
“我今天下午去拜访了奥古斯特·沃尔夫教授……”
“是的,我们谈到了那个年轻人,林·冯·俾斯麦。”
他略微停顿,组织着语言:“我拿到了一些他早期写的文章,刚刚仔细拜读完毕。”
“必须转告亲王殿下,这个年轻人在学术洞察力和对局势,尤其是对我国未来命运的研判上,展现出了……”
“一种我前所未见的、令人震撼的才能。”
“他的思想深度和预见性,远超他表面上的年龄和经历所能解释的范畴。”
听筒那边传来了低沉的回应,哈纳克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
“是的,我明白。”
“文章我会妥善保管。”
他最后说道,“感谢您的信任,我会将相关情况和这些文稿的副本,尽快转交给亲王殿下过目。”
放下电话后,哈纳克依然坐在椅子上,目光重新落回那几份薄薄的文稿上,眼神复杂。
他知道,这个“林·冯·俾斯麦”,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其激起的涟漪,恐怕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