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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雨。

秋雨绵绵,不大,却足够打湿衣衫,冷却血迹,也将这座荒废庭院的杀戮气息冲淡了几分,只留下一种湿漉漉的、沉闷的死寂。

李不言没有离开。他深知,在黑暗中盲目移动,可能比固守一处更加危险。敌人的眼线或许就散布在周围的街巷。他找了一间尚有半边屋顶勉强遮风挡雨的厢房,搬动一些朽木家具,在相对干燥的角落生起了一堆火。

火光跳跃不定,映着他棱角分明却带着疲惫的侧脸,明暗交错,也映照着门外檐下那八具在雨水中浸泡、即将变得彻底僵硬的尸体。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剥落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他并不怕尸体。他怕的是活人。死人永远比活人诚实,也安全得多。他们不会说谎,不会背叛,不会再举起刀剑。活人,才是这世上最叵测、最危险的东西。

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扁平的银质酒壶。他好像总有喝不完的酒,就像他总有避不开的麻烦,甩不掉的追杀。酒是他的伙伴,也是他的麻醉剂。

酒能暖身,驱散这秋雨带来的寒意,也能让某些被刻意尘封、刻意遗忘的记忆,不合时宜地变得清晰起来,如同这火光,灼烧着内心。

五年前。江南。桃花坞。

记忆里的阳光,总是明媚得刺眼。

那时的桃花开得正盛,漫山遍野,如云如霞,灼灼其华。空气里弥漫着甜腻得化不开的花香,混合着酒窖里飘出的醇厚酒香,织成一张让人沉溺的、温柔的网。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那时的李不言,还不叫李不言。他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李寻欢。和他的名字一样,他寻找的是江湖中的欢愉与快意。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一柄飞刀出神入化,加之出手阔绰,性情潇洒,是名动江湖的俊杰,也是桃花坞最受欢迎的客人。

柳轻轻也不是现在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桃花夫人”。她是桃花坞老坞主柳如烟最宠爱的义女,有着“桃花仙子”美誉的绝代佳人。她的舞,一舞动江南,据说能引来蝴蝶环绕;她的笑,清澈明媚,能让满坞盛放的桃花都黯然失色。

他们相遇在最美的季节,最合适的地点。

李寻欢曾在那棵据说有百年树龄、最古老也最繁茂的桃花树下,与柳轻轻对饮过窖藏二十年的女儿红。花瓣飘落,沾湿了她的鬓角,他的肩头。他记得她斟酒时纤细如玉的手指,记得她饮酒后脸颊飞起的红霞,比桃花更艳。

他曾为她,在那个喧嚣的夜宴上,一言不发,手中飞刀如流星般划过,精准地斩断了北方七省总镖头嫡子的右手腕筋,只因为那纨绔子借着酒意,对柳轻轻说出了不堪入耳的调戏之语。他甚至没看那嚎叫的纨绔一眼,只对高座上面色凝重的老坞主举杯致意,风轻云淡。那一刀,斩断的是手腕,树立的是无人敢再犯的威严,也斩获了一颗少女的芳心。

她曾为他,在月光如水的夜晚,于桃花林中,独自弹奏一曲《凤求凰》。琴声淙淙,眼波流转,比桃花坞的春水更柔,更缠绵。他没有说话,只是倚树聆听,将那一幕刻在了心底。

老坞主柳如烟,那位豪爽而精明的老人,也曾不止一次醉眼朦胧地拍着他的肩膀,话语里充满了暗示与期许:“寻欢啊,你小子对轻轻的心意,老夫看在眼里。你若肯留下,辅佐轻轻,这桃花坞偌大的基业,将来就是你们的。江湖漂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只是笑,举起酒杯,敬老人,也敬那一片繁花似锦,饮尽了杯中那看似甜蜜,实则已隐隐泛起苦涩的酒液。他的刀和他的心,在当时,都还属于那片更广阔、更自由,也更危险的江湖。他天真地以为,温柔乡固然醉人,但沉溺其中,便是英雄冢。

后来呢?

后来,一切都变了。像一场毫无征兆的夏日骤雨,狂暴地打落了满树繁花,只剩下一地狼藉。

记忆在这里变得混乱而痛苦。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在某个深夜,吞没了桃花坞的核心建筑“聚义厅”。火势极大,映红了半边天,也烧毁了无数人的命运。

老坞主柳如烟,那位待他如子侄般的老人,蹊跷地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而所有的证据,如同精心编织的罗网,都清晰地指向了他——那个外来的一流刀客,李寻欢。动机?旁人猜测纷纷:或许是觊觎桃花坞积累的巨大财富,或许是求爱不成反生恨意,又或许,他本就是混入桃花坞别有企图的恶徒。

最关键,也最致命的人证,是哭得梨花带雨、几近晕厥的柳轻轻。她在众人面前,用颤抖却清晰的声音指认,曾在起火前一刻,亲眼看到他鬼鬼祟祟、神色慌张地从义父的房中走出,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人证物证俱在,百口莫辩。

往日的把酒言欢,瞬间变成了刀剑相向。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红着眼眶,举起兵刃,要为民除害,要为老坞主报仇。

他解释,无人肯听。他挣扎,却陷入更深的包围。他只能拔刀,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求生。血光迸现,往日的温情在刀锋下支离破碎。他带着满身的伤,和一颗从云端坠入冰窖、彻底冰冷死寂的心,杀出一条血路,消失在江南那场同样冰冷的大雨之中。

从此,江湖上少了一个风流快意、飞刀惊人的少年英侠李寻欢,多了一个沉默寡言、刀出饮血、名字叫做“李不言”的孤魂野鬼。不言过往,不辩是非,只与酒和刀为伴。

啪嗒!

火堆里,一根潮湿的树枝被烤得爆裂开来,溅起几点火星,将李不言从那段不堪回首的梦魇中猛地拉回现实。

雨还在下,敲打着残破的窗棂和仅存的半边屋顶,声音细碎而密集,像是无数人在耳边低语,诉说着冤屈与不甘。

他知道柳轻轻为什么恨他入骨。她坚信是他,这个她曾倾心过的男人,残忍地杀害了她视若亲父、恩重如山的义父。这份被背叛和失去至亲的痛苦,足以扭曲任何美好的情感,化作最深刻的恨意。

但他更知道,老坞主柳如烟待他真诚,毫无保留,他李不言(寻欢)纵有千般不是,也绝不可能对如此厚待自己的长者下此毒手!那场大火,那场嫁祸,背后必定隐藏着巨大的隐情,一个足以颠覆桃花坞,甚至搅动整个武林的阴谋。

柳轻轻,很可能也是被人利用的一枚棋子,一枚刺向他,也刺向她自己命运的毒棋。

“一个你绝对不想见到的人……”

柳轻轻昨夜那带着怜悯与冰冷的话语,再次在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来。这个“他”,是否就是五年前那场阴谋的策划者,栽赃嫁祸的真凶?

“他”为何要毁掉桃花坞?是为了财富?权势?还是与老坞主有旧怨?又为何在五年后的今天,再次精准地找上自己?是为了斩草除根,还是……自己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或者,自己阻碍了“他”的某一步棋?

李不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腰间那柄形式奇古的短刀“不语”上。

刀名“不语”。刀不语,但饮血。

五年来,这柄刀饮过不少血,有恶贯满盈、该杀之人,也有道貌岸然、该死之徒。他用这些人的血,试图洗刷自己的冤屈,也试图麻痹自己的痛苦。但刀锋再利,始终未能斩断那团缠绕在心头、越来越浓的迷雾。桃花坞的真相,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在他的灵魂深处。

忽然,他耳朵微微一动。

雨声中,夹杂着一种极细微的、不和谐的声响。不是雨打落叶,也不是风吹过空洞门廊的呜咽。是呼吸声。一个极力压抑,却仍因寒冷、恐惧或是紧张而略显急促、紊乱的呼吸声。来自厢房外的断墙附近。

来人武功不高,甚至可以说很蹩脚,下盘虚浮,气息不稳。

李不言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偏移,只是对着火堆,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淡淡开口:“外面的朋友,雨大,进来烤烤火吧。这荒园野地的,冻病了可不划算。”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雨声。片刻后,一阵窸窸窣窣的挣扎,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哆哆嗦嗦地从破损的门框边探出头来。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稚嫩,却因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身上的衣衫褴褛不堪,被冰冷的秋雨淋得湿透,像只瑟瑟发抖的落汤鸡。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生锈的、甚至有些卷刃的柴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树叶,却又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豁出去的倔强,死死地盯着李不言。

“你……你就是那个魔头李不言?”少年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几乎不成调。

“我是李不言。”李不言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扫过那把可笑的柴刀,“你要杀我?”

“我……我要为刘三爷报仇!”少年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气喊道,用力举起了柴刀,对准李不言,但那手臂抖得厉害,刀尖在空中划着凌乱的弧线。

李不言看着他这副模样,不仅没有动怒,反而嘴角牵动,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他拿起酒壶,又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锡杯,倒了一小杯烈酒,递了过去,语气平和得像是在招呼一个迷路的邻家少年:“先喝口酒,暖暖身子,驱驱寒。报仇的事,不急在这一时。”

少年彻底愣住了,看着那杯在火光下荡漾着琥珀色光泽的酒液,又看看李不言那平静得过分、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脸庞,完全不知所措。这和他想象中的魔头形象,相差何止千里。

“刘三是你什么人?”李不言见他不接,便将酒杯放在身旁一块略干的石头上,随口问道。

“他……他给过我馒头吃。”少年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在我快饿死的时候。刘三爷……是个好人。”

“好人?”李不言轻轻摇头,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叹息,“他替‘桃花夫人’卖命,是江湖上拿钱办事的杀手。死在他手上的人命,明里暗里,不下十条。其中有没有无辜者,有没有像你一样只是讨口饭吃的可怜人,只怕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少年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脑海中关于刘三爷“好”的记忆,除了那几个救命的馒头,竟是一片空白。而江湖传闻中刘三爷的斑斑劣迹,此刻却模糊地涌上心头。他举着柴刀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低了些。

“江湖上的恩怨,不是一顿馒头之恩就能分得清的。”李不言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一丝复杂的情绪闪过,“回去吧,孩子。找个正经的营生,哪怕砍柴种地,也好过蹚这浑水。这碗刀头舔血的饭,你吃不了,也不该吃。”

少年握着柴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那杯近在咫尺的酒,又看看李不言腰间那柄看似朴实无华、却昨夜连斩八人的短刀,心中的恐惧和那点可怜的仇恨,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迷茫、委屈和不知所措所取代。眼前的这个人,和他听说的、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最终没有去碰那杯酒,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放下了柴刀,深深地、复杂地看了李不言一眼,那眼神里有困惑,有释然,也有一种说不清的失落。然后,他转身,踉踉跄跄地冲进了依旧绵密的雨幕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李不言默默地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良久,才伸手拿起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某些柔软的地方。

他想起自己年少初入江湖时,又何尝不是一样,以为世间非黑即白,恩仇简单分明,一腔热血,只为心中认定的“正义”而战。直到现实将那腔热血浇得冰凉。

雨势渐小,由绵密变得稀疏,天边透出一丝鱼肚白,朦胧的光线开始驱散沉重的黑暗。

李不言正准备熄灭火堆离开,耳朵再次一动。这一次,来的不是那个少年蹩脚的脚步声,而是极其轻微,几乎与雨滴落地声融为一体的足音。来人是个高手。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去握刀,只是淡淡地道:“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这废园今日倒是热闹。”

一声轻笑传来,一个穿着灰色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厢房门口,挡住了那微弱的晨光。来人身形不高,显得有些瘦削,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李公子的耳力,果然名不虚传。”来人的声音中性而沙哑,显然是刻意改变过。

“阁下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送死的?”李不言的语气依旧平淡。

“非也。”灰衣人摇了摇头,“我是来送信的,顺便,做一笔交易。”

“哦?什么信?什么交易?”

“一封信,关于五年前桃花坞那场大火的……另一份证词。”灰衣人的话,如同在李不言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李不言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但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说下去。”

“交易很简单。”灰衣人道,“我告诉你这份证词的内容,甚至告诉你到哪里可以找到这个人。而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从‘血手’杜杀手中,取回一个黑色的铁木盒子。盒子到手,证词和人,双手奉上。”

“血手杜杀?”李不言眉头微皱,那是盘踞在附近黑风岭的一个独行大盗,心狠手辣,武功高强,尤其是一双铁掌,开碑裂石。“我如何信你?”

灰衣人似乎笑了笑,从蓑衣内取出一件东西,屈指一弹,那物件带着一丝破空声,平稳地飞向李不言。李不言伸手接住,触手冰凉,是一枚玉佩。玉佩的质地很好,上面雕刻的,正是桃花坞独有的标记——一朵环绕着桃枝的祥云!而这玉佩的样式,他依稀记得,似乎是老坞主身边少数几个近身仆役所有!

“这是……”李不言的心跳加速了几分。

“信物而已。三日后,子时,城外十里铺土地庙。我带你去见那个人。至于杜杀和他的盒子,对你李公子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吧?”灰衣人说完,不等李不言回答,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与残余的雨丝中,身法快得惊人。

李不言紧紧握着那枚冰冷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五年的沉寂,终于看到了一丝撬动真相的缝隙!尽管这可能是一个陷阱,一个利用他追查真相心理的圈套,但他别无选择。血手杜杀……无论这灰衣人是何目的,杜杀此人作恶多端,取他性命,夺他盒子,对李不言而言,确实不算什么心理负担。

关键是,那“另一份证词”!

雨终于停了。

天光彻底放亮,只是依旧阴沉。

李不言彻底熄灭了已经微弱的火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废园里的一切痕迹,似乎都被这场秋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但有些痕迹,是刻在骨子里,融在血液里的,雨水洗不掉,时间也难以磨灭。

柳轻轻出现了,“七杀阵”也破了。那个神秘的“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继续派更厉害的杀手?还是亲自现身?

这个突然出现的灰衣人,是“他”派来的新棋子,还是另一股觊觎着什么的力量?

李不言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仅仅被动等待。这突如其来的“交易”,虽然蹊跷,却也是主动出击的一个方向。

五年的迷雾,是时候拨开一些了。就从这黑风岭,这“血手”杜杀开始。

桃花债,始于桃花坞。一切的答案,或许依旧指向江南。但在回江南之前,他需要先拿到这可能的“钥匙”。

他整理了一下被火烤得半干、依旧有些潮气的衣衫,将那柄“不语”刀在腰间重新系好,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冷的玉佩和之前找到的暗紫色桃花花瓣、诡异玉符,大步走出了这片承载了杀戮与回忆的废园。

晨光熹微,带着雨后的清新与寒冷,照在他孤独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背影上。

他的第一个目的地很明确——

城外,黑风岭。

然后,是三日后的十里铺。

最终的方向,依旧是——

江南。

回那个他发誓不再踏足,却终究无法逃避的,恩怨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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