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并不漫长的路程,此刻却如同跨越无底深渊之上的脆弱索道。
时间感彻底混乱,一秒被拉长成一个世纪,而对漫长痛苦的感知又压缩在每一个瞬间。
不知跋涉了多久,仿佛已经耗尽了几个轮回的生命,他的视野终于捕捉到了那几块熟悉的身影——歪斜、断裂、铭文早已被岁月和怨气磨平的巨大石碑,如同几个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巨人,勉强支撑着一小片相对安宁的空间。
一个佝偻、蜷缩的身影,就在那角落里。
瘸腿铁匠。
他背对着凌夜的方向,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尽可能小的体积融入石碑的阴影之中。
他身上那件打满各色补丁、油腻不堪、几乎完全看不出原色的厚皮围裙,像一层僵硬的外壳包裹着他。
露出的手臂和脖颈部分,皮肤干枯皲裂,紧贴着骨骼,看不到一丝肌肉的轮廓,真正意义上的皮包骨头。
那条从膝盖以下消失、被一根粗糙扭曲的木棍和几道脏污皮带勉强固定的残腿,像一截毫无生气的枯枝,无力地拖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面前那个小炉子,里面只有一堆早已熄灭、冰冷得如同石头般的灰烬,没有一丝热度残留。
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比周围环境更深的死寂,一块被时光和痛苦打磨得失去了所有棱角、即将彻底风化的顽石。
只有那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因呼吸或是内部腐烂而引起的微弱颤动,以及偶尔从深处挤出的、压抑的咳嗽声,才证明这堆“残骸”内部,还勉强维系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活性”。
凌夜几乎是滚爬着蹭到近前,最后一丝力气在抵达的瞬间彻底蒸发。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晃动,重重地靠在一旁冰冷粗糙的石碑面上,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可怕声响,眼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涨落,灵魂饥渴那冰冷的吸力因这短暂的“剧烈”活动而显得愈发猖獗。
“谁……?”
一个沙哑、干涩、如同两片生锈的废铁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的声音,慢了好几拍才响起来。
铁匠似乎被这动静惊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转过头来。
他的脸大部分埋在围巾和阴影的褶皱里,露出的部分皮肤是那种毫无生气的灰败色。
眼神浑浊不堪,眼球上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来自墓穴最深处的灰尘,对不准焦距。
然而,当那无神的目光掠过凌夜,特别是停留在他那空荡荡、似乎还在隐隐作痛的左肩断口处时,那死水般的浑浊中,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了然?
仿佛看到了某种司空见惯、却又每次都能印证某种残酷真理的景象。
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情绪,只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沉淀了千年的麻木。
“新……新来的?”
铁匠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浓重的、令人不适的痰音和一种金属摩擦的嘶嘶声。
“呵……咳咳咳……又一个……被丢进这永恒垃圾堆里的可怜虫……看你这副德性……连魂儿都快被抽干了吧……是碰上‘守墓的’了?还是惹了更不该惹的东西?
能拖着半口气爬到这里……算你……运气还没烂透……”
凌夜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喉咙里像被灌满了热砂,火辣辣地疼,挤不出一丝声音。
他只能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幅度微小地点了一下头。
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就让他一阵天旋地转,灵魂被抽离的虚脱感再次汹涌袭来,几乎将他彻底淹没。
铁匠似乎也没期待他的回答。
老人费力地抬起一只枯瘦得像鹰爪般的手,手指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和难以名状的污渍,颤巍巍地指向墓园深处一个方向。
那里比他们所在之处更加荒凉,墓碑东倒西歪,甚至大部分都只是碎裂的石块,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
“帮……帮老头子个忙……行行好……”
铁匠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看到那边……那些连块像样石头都没有的土包了吗?……那些,是连名字都彻底被抹掉的……真正的倒霉蛋……怨气散干净了,连点渣都没剩下……连烂在这里……继续发臭的资格都没有了……彻底的空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缩成一团,好一阵才缓过气,枯瘦的手指努力指向其中一块特别不起眼、几乎完全碎裂成三块的矮碑:
“……去……把那个……裂成三瓣的……可怜虫……扶正了……好歹……立起来……像个样子……老头子我……年纪大了……这条废腿……连挪一步都费劲……实在……干不动这活儿了……”
他浑浊不堪的眼睛转向凌夜,那眼神里没有任何乞求或期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积累了无数个死亡轮回的疲惫,如同一眼早已枯竭万年的古井。
“……需要点‘粘合剂’……这鬼地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烂泥和绝望……但只有‘幽光苔藓’……那点微末的灵光……还能勉强把这些碎掉的石头……和空壳……粘合在一起……去……弄点来……至少……十块……凑合着……能糊上……”
冰冷的系统提示文字无声地悬浮在凌夜视野的角落:[修复无名墓碑](任务)已接受!
目标:收集幽光苔藓x10。
十块苔藓。
若在平时,这或许只是一段稍微麻烦点的采集过程。
但在灵魂饥渴的重压之下,这无异于一场横跨整个炼狱的远征。
每一个步骤都被附加了难以想象的重量和痛苦。
凌夜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用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
他艰难地转过身,拖着那双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灌满了沉重诅咒的腿,一步一步地,朝着铁匠指示的那片被遗忘之地挪去。
每一次脚步抬起再落下,都像是在撕裂肌肉和灵魂的连接。
采集的过程是一场缓慢而极致的酷刑。那些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幽光苔藓,通常生长在墓碑背阴面最潮湿的缝隙里、棺木腐烂塌陷形成的凹陷边缘,或是直接附着在某些不知名骨骼的孔隙中。
凌夜需要弯下腰,蹲下,甚至很多时候必须单膝跪地,才能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或者从旁边捡来的相对锋利的碎骨片,将它们从附着物上一点点剥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