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瞬间打破了偏殿内的祥和。
所有的交谈声都停了。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的转动,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角落的桌子旁,一个身穿孔雀蓝织锦袄裙,年约三十的妇人站了起来。她脸上敷着厚粉,但一双吊梢眼和薄薄的嘴唇,让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天生的刻薄相。
有人立刻认出,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樊家的夫人,在京城贵妇圈里,向来以嘴上不饶人出名。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有好戏看了!
朝堂上首辅和御史台就不对付,如今这后宅的女眷,竟是在皇后的地盘上直接对上了。这可比戏台子上的折子戏精彩。
探究、幸灾乐祸,以及若有若无的同情,在众人的眼底飞速闪过。她们都想看看,这位传说中身体不好的新任首辅夫人,要如何应对樊夫人这块硬骨头。
钱氏和周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人对视一眼,满是担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种场合最忌讳的就是当众被人下不来台。
唯有谢老祖宗,依旧稳如泰山,手指不紧不慢的捻着佛珠,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这刺耳的声音。
在死寂的注视中,沈灵珂终于动了。
她缓缓转身,动作带着一丝柔弱,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费了她许多力气。平静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赵夫人的身上。
一抹恰到好处的讶异,在她脸上浮现,随即化为了然。
她向前迈了半步,从老祖宗的身后走了出来,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福身礼。
“原来是樊夫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独特的沙哑和气虚,让人忍不住想凑近了听,“是灵珂眼拙了。这殿中诸位夫人,个个珠光宝气,光彩照人,晃的人眼花。一时不察,竟没瞧见夫人,还望夫人莫要见怪。”
这番话说得极为漂亮,姿态谦卑。既主动认了错,又用一句“晃的人眼花”,把在场所有人都夸了一遍,也为自己的“失礼”找到了最体面的理由。
不少夫人暗暗点头,觉得这话给了樊夫人一个台阶下。
但樊夫人今天存心就是来找茬的,哪里肯就此罢休。
她尖锐的笑了一声:“眼花?我看是当了首辅夫人,眼界高了,瞧不上我们这些寻常人了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明晃晃的挑衅。
殿内的气氛更紧绷了。
钱氏藏在袖中的手,紧张的攥成了拳头。这樊氏,欺人太甚!
沈灵珂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慌乱。
相反,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一只手抚上了额角,似乎突然犯了头疼。
只听她极轻的叹了口气。
“夫人误会了,”她的声音比方才更低,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扰,“并非灵珂倨傲,实在是我这身子不争气。”
她微微侧过头,用帕子掩着唇,低低的咳了两声,单薄的肩膀随之轻轻颤抖。
“太医再三叮嘱,说我这身子骨最是畏寒怕闹。这殿里人多声杂,着实热闹,说句不怕您笑话的话,吵得我头晕耳鸣,站都快站不稳了,又哪里还能一一分辨清楚诸位夫人的脸呢?”
她抬起头,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带着歉意和真诚,“今日失仪,丢了谢家的脸面,都是我的不是。”
这一下,殿中众人直接看傻了。
高!
这一招实在是高!
她不辩解,不争吵,反而将自己病弱的形象发挥的淋漓尽致。
这么一来,樊夫人就不是在和首辅夫人讲道理,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负一个随时可能晕倒的病人。而她口中那句“人多声杂,着实热闹”,更是温柔一刀,暗指樊夫人方才那一声尖叫,正是这“噪音”的源头。
整个事件的性质,瞬间就被她不动声色的扭转了。
樊夫人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她想过沈灵珂会哭,会慌,或者语无伦次的辩解,唯独没想过,对方会用这种方式,让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樊夫人指着沈灵珂,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张利嘴!拿生病当借口,谁不会!”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当众质疑旁人装病,已是极大的失礼。樊夫人这是气急败坏,连体面都不要了。
沈灵珂脸上的神情却愈发愧疚,眼中的自责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又向前一步,对着樊夫人深深一福,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字字清晰。
“夫人教训的是,或许这病,的确只是借口。只是,灵珂今日进宫,实在不敢忘怀此行之根本。”
她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全场。
“《礼记》有云:‘入门而金,将视君,颜色执’。灵珂自知愚钝,从一早起,便在心中默诵宫中仪典,唯恐稍有差池,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规矩,冲撞了天家威仪。”
她的声音依旧柔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正气。
“正是因满心满眼皆是规矩二字,才疏忽了周遭,未能及时向夫人问安。此乃灵珂之过,是为人处世的笨拙,灵珂甘愿受罚。”
话音落下,她再次对着樊夫人,行了一个标准无比的大礼。
全场死寂。
如果说方才众人只是惊讶,那么现在,就是彻彻底底的震惊。
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在场的夫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沈灵珂。
《礼记》?
她竟然当场引用《礼记》来解释自己为何没有打招呼?
她将自己的“失礼”,从私人恩怨的层面,直接拔高到了尊崇礼法、敬畏皇权的高度。
相比之下,樊夫人揪着不放的“问安”小事,瞬间显得那么上不了台面,那么无理取闹,甚至是在妨碍她人向皇后尽忠。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接得住?
樊夫人的脸,由紫转青,由青转白,脑子里嗡嗡作响。
受罚?她拿什么去罚?罚她对皇后太恭敬了吗?这话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口。她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周围那些夫人看过来的眼神,也从看戏,变成了赤裸裸的看笑话。
就在这尴尬到极点的时刻,一直沉默的谢老祖宗,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佛珠。
她由周氏扶着,颤巍巍的站起身,对着脸色煞白的樊夫人露出了一个和蔼的微笑。
“哎呀,樊夫人,莫要跟孩子一般见识。灵珂这孩子,头一回进宫面见娘娘,心里紧张,加上身子骨又弱,顾此失彼也是有的。”老祖宗轻轻拍了拍樊夫人的手背,“大过年的,和气为贵,和气为贵啊。”
老祖宗的话,看似在打圆场,实则一锤定音,坐实了沈灵珂的“紧张”和“体弱”,将这场风波定义为“小事一桩”,轻描淡写的就将樊夫人的所有发难都化解了。
樊夫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被人扶着,狼狈不堪的坐了回去,一张脸丢得干干净净。
殿内的气氛再次活络起来,夫人们重新开始说笑,只是那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的飘向沈灵珂,眼神里,已经带上了深深的忌惮。
这位新任的首辅夫人,哪里是什么任人拿捏的病秧子。
这分明瞧着柔弱,实则锋利无比!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内侍高亢的唱喏声。
“皇后娘娘驾到——!”
偏殿内的声音瞬间消失,所有夫人立刻起身,整理衣冠,垂手肃立,神情恭敬。
老祖宗在沈灵珂的手上轻轻拍了拍,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走吧,该去给娘娘请安了。”
众位夫人按照品级诰命,鱼贯而出,朝着凤仪宫正殿走去。
沈灵珂跟在老祖宗身后,微微垂首,神色恢复了惯常的恬静温顺,仿佛方才那场交锋,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